蒙嘉殷朝她走来,下意识地想要碰她,宋渺定定站在原地,看上去纹丝不动。
贺云卿瞧见他的动作,眉心紧蹙。他眸色深邃,垂在侧的手指轻微动了两下。
宋渺在蒙嘉殷手抬起时,无意识地偏过头,她继续问贺云卿:“云卿,你想吃些什么?”
这一声,比刚才的入耳还要清楚明了。
与他所听的“蒙嘉殷”三字,形成鲜明对比。
蒙嘉殷突然觉得心口很闷,他低喘一声,半退几步,不再碰。蒙嘉裕对他的反应颇为惊诧,但一句没说。
这年过而立的男人,一双深黑的眸里闪过几分暖意,他走上前来,温声问她:“朝宛,你今怎么来这吃饭了?”
他瞧见她迷惑的目光,解释:“这是蒙家与几个朋友入股一同开的酒楼。史蒂芬,嘉殷在国外认识的好友,也是这里的老板。”
那西洋男人,金发碧眸,笑吟吟地弯腰作揖,他说的话并不流利,听起来格外可笑。
“我是史蒂芬。嘉殷的好朋友,这家酒楼的老板。”蒙嘉裕介绍了她与蒙嘉殷过去的关系,很明显,这位外国人对她的态度比起刚才要络许多。或许是因为她曾是好友的妻子,加上蒙嘉殷对她态度实在特殊,这个史蒂芬在邀请他们几人一同去楼上隔间吃饭时,还特意安排蒙嘉殷坐在她左边。
而贺云卿坐在她的右边。
宋渺穿着一漂漂亮亮的蕾丝裙子,她看着面前长拉一串的菜单,愁眉苦脸没看出上头写的是啥字。
这也难怪,毕竟是以西洋风格为主的酒楼,菜单上写着西洋字,也是自然。但朝家二小姐又哪里学过这些,她只能呆呆地托下巴,瘪嘴戳了两下菜单,生气气。
就在她为之困扰时,蒙嘉殷伸手拿过菜单,他轻声问她:“宛宛,你想吃些什么?”
“这里有很多外国菜,牛排牛等等。”
他一连报出一串菜名。
宋渺瞧着蒙嘉殷,她眼瞳清澈,没有太多复杂绪。蒙嘉殷看着,不由心尖发颤,紧接着就见她轻轻抿出一个笑,酒窝深深,“谢谢!”
清脆,童稚。和从前一样淘气天真的口吻。
这样熟悉的口吻,让蒙嘉殷愣住,他嘴中冒出苦意,最后一句话没说,只将她想吃的菜肴点了。
谢谢才刚说完,宋渺就将注意力投向侧的贺云卿,她揪揪他的袖子,让他看她。
“云卿,你想吃些什么?”
贺云卿低眸,就看她托着下巴,乎乎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圆溜溜的眼儿只专心认真地看他,不知怎的,他心非常愉悦。
贺云卿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反正我也看不懂。”他说得坦然,清美温俊的眼尾一挑,挑得她一下就看呆。
最后,她嗯嗯两声,和史蒂芬说:“云卿和我吃一样的,麻烦老板了!”
史蒂芬不是这里的原住民,但也稍有了解这里的风俗习惯,譬如,即使是西方开放思想传入,女子在外依旧要与男子之间有所避讳。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宋渺,看她玩闹样又将右侧的清俊男子的手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一对比蒙嘉殷,不知怎的,觉得他头上有些绿。
这个念头一出,史蒂芬又赶忙打消,他想起这蒙嘉殷的前妻已经是单,与好友之间没有了婚姻关系。所以她再怎么与旁人亲近,都算不得是“出轨”行为。
史蒂芬将几人点的菜吩咐下去,他是酒楼老板,自然不可能只待在这一处。
于是,这隔间里,就只有这四人。
三男一女。
一个前夫,一个现在正勾搭的俊俏戏子,还有前夫的哥哥。
堪称谜一样的气氛,在这四人间弥漫。
三个男人皆是若有所思,只有宋渺一人还没心没肺,她抓着贺云卿的手,柔软的皮与他的相碰,十指相扣,贺云卿试图挣脱,但他被她凶凶地瞪了眼后,又被嘟囔着不许松开时,只能歇了这念头。
最终,只能苦笑地看她啪地用手盖住他的,十指扣在一起,她软乎乎地蹭了下,笑吟吟道:“云卿的手好大。”
她沉吟一会,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般,兴高采烈道:“也好软,好漂亮!”
蒙嘉殷不自觉握紧拳头。
蒙嘉裕岔开话题,他思索着看了眼宋渺旁的贺云卿,低声礼貌问道:“朝宛,这位是?”
他问得合时宜,且态度温和,深黑眉眼间冷色几无,宋渺便一点不怕了。她松开贺云卿的手,拿了桌上摆放的甜食,塞一个在嘴里,“我很喜欢的,梨园里唱戏的人。”
她与她的兄长,提起贺云卿都只用“唱戏的”亦或是“戏子”二字带过。贺云卿并没觉得难堪,他点头与蒙嘉裕示意,又严肃低声问了宋渺一句:“唱戏的?”看上去有些生气的样子。
但他是刻意要看她会不会因此呆怔的。
贺云卿反问得轻飘飘,清雅的声色又美又惹人沉醉,宋渺揉了揉耳朵,甩甩脑袋,试图将痒意甩走。她瞅一眼赶紧添了句:“还是我很喜欢的好朋友,非常喜欢的朋友!”超级强调地说了声。
贺云卿不咸不淡睇众人一眼。
他看到蒙嘉殷面上难忍的郁色,还有蒙嘉裕的惊讶。
心不知为何颇佳,他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让她少吃一些,免得等会要撑着。
宋渺苦着脸说好,趁着他没注意,将嘴里最后一块甜食吞下去,鼓鼓囊囊像只贪吃的猫,明明前几刻还说自己吃东西饱了,不想再吃太多,这回又没了顾忌。
蒙嘉殷一直保持沉默,他静静地看贺云卿与宋渺说话。
年轻女子托着腮,天真无邪地笑着,深深的酒窝,亮亮的星子在她眼里闪烁。
他仓促扭头,不忍为难自己,只是心中的苦怨渐深。蒙嘉殷想质问她,怎么才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能将他忘得彻底,不喊他作“嘉殷”,连名带姓,冷漠冰寒。
乃至于,就在他面前,与其他男人交谈甚欢。
他惶惑很久,心中的答案已经浮出水面,但他依旧想骗骗自己。
蒙嘉殷想,她会不会从来没有过自己。
这个念头刚一伸头,便疯长如狂草,蒙嘉殷凝眸看着宋渺笑眯眯地与他的兄长谈话,还一面亲昵地碰碰贺云卿,就觉心口一阵痛意。
“宛宛,你……”这个问句尚未说出口,蒙嘉殷便匆忙压住,他在脑海中苦嘲自己的不加多想,将那质问的语气柔化成淡淡的关切,他道:“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宋渺“哎”了声,才想起要和前夫打交道,她揉揉鼻子,酒窝浅浅的,声音亮亮的,“我过得好的,在家里和哥哥聊天,还吃了很多好吃的。”
“有嘉殷你最喜欢的粉炖,还有从金陵送来的熏鸭子,很好吃,”她毫无意识地喊出“嘉殷”二字,这回是真的因为习惯使然,她说出口才觉得不对,心虚地看了眼已经收敛笑意的贺云卿,讨好地摸摸他的袖子,继续说下去,“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她轻声细语,柔软的腔调,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江南水乡的柔媚,她眨着眼看蒙嘉殷。
蒙嘉殷低声说:“我过得也很好,比起以前要轻松。”
这话出口,蒙嘉殷就愣住,他复杂地看向宋渺,她目光依然澄澈清亮,并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
蒙嘉裕皱眉,他试图打断他再说下去的意思。
但蒙嘉殷不知为何,固执地说下去。
“比起以前,要轻松很多,回家就能安稳地睡着,不用再替你揉肚子。”
“……还能专心工作,多参加朋友之间的聚会。”
“对我而言,真的要轻松很多。”
最后一字落下,蒙嘉殷看向宋渺,极为难堪地发现,她并没有恼羞成怒,甚至是一丝丝动怒的样子。
“这样就好,”宋渺长叹一声,她故作成熟,轻快道:“我还担心你会有一点不习惯。”她的逻辑童稚天真,从这里马上就跳到那里,谁也没法懂她的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对了,你找到好女孩了吗?”她问。
蒙嘉殷僵硬片刻,他慢慢地从口中吐出几字:“还没有。”
“但会找到的。”他负气道。
门外传来上菜的声音,宋渺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她不知听没听见,眼睛只瞧着端上来的,用着瓷盘装着的腾腾菜。
她不由紧紧抓住旁人的手,颐指气使道:“烫,喂我吃!”
贺云卿的手被她攥在手中,他低眸瞟了眼,轻笑说好。
但最后只给她喂了一些。他到底怕她吃得撑着,愣是不肯惯着她,到最后,宋渺都要气哭了,他还不为所动。
“你会吃撑的,不许再吃。”贺云卿坚持不肯她再碰他的碗筷,他瞥到蒙嘉殷面前的一碟切好的牛还没碰过,又瞧到她渴望的眼神,手疾眼快地将那盘推给蒙嘉殷。
语气淡淡道:“蒙二少,你赶忙吃掉,别让她眼馋。”
本是为了宋渺切好一盘牛的蒙嘉殷被他这么一说,尴尬地定在原地。
而贺云卿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宋渺,“吃撑了谁给你揉肚子?”他学以致用,将蒙嘉殷口中所说用在这里。
宋渺摸了两下自己的肚子,很有自信地觉得还能再吃下一点。
她眼珠子挪不开他的碗,喜气洋洋地以为回答了就能给吃的,她说:“你给我揉啊。”
贺云卿失笑,他清美端方的眼一弯:“我是你的谁啊?小傻子。”后面三字低低,除了宋渺没人听着。
“你再敢瞧,再敢碰,我就和你大哥告状。”
宋渺还是有些怕朝云的,她浑气劲全撒,蔫蔫说好吧。
蒙嘉裕看着他们两人间亲昵无法融入的气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这四年间,蒙嘉殷与她尚未和离时,他们之间也是如此。
但很可惜,嘉殷没能忍受得住与他人不同的“傻妻”,也不能因为她而压抑自己生育子嗣的愿盼。
宋渺松手了,嘉殷便难掩喜悦,从善如流顺势离开。
而如今看来,嘉殷怕是有些后悔。
蒙嘉裕不动声色地凝眸,他深思熟虑,还是决定要尽早将给弟弟相亲的事宜提上。
他不是没想过嘉殷对她仍旧心有留恋。
但一旦和离,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回归从前的状态。
这一点,不仅蒙嘉裕明白,朝云也明白。
朝云听着下人交代小姐今天的行程。
他坐在书桌前,漫不经心地誊写着什么,冷不丁问一句:“贺云卿与宛宛一块去吃饭了?”
下人答是。
后头的事,下人没跟在宋渺后,自然不晓得,但朝云不甚在意。他等到宋渺开开心心吃饱喝足回来后,才揪着自家宝贝妹妹详细问今天在酒楼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宋渺事无巨细地全都交代,她将遇到蒙家大少,蒙家二少,还与他们说话的细节都乖乖说出口。
朝云听罢,不自觉冷笑声。宋渺被他的冷笑声吓到,扁着嘴要打他。朝云急忙躲开,给自家妹子安慰好久,这才又道:“那蒙嘉殷看样子是后悔了。”
他眼底有冷嘲,金丝眼镜轻抬起,白皙清俊的侧影,书生气十足,也冷酷十足。
朝云说:“不愧是当初我带你求嫁时,一句话都不敢说的男人,这次和离,他
也任由你提出,什么想法也不敢说。”
“不过,最初他的想法肯定是放松,巴不得能够和你和离,”宋渺懵懵懂懂听,她趴在他的膝盖上,让朝云拍哄着摸摸她的脑袋,“但是,他肯定没料到,我们宛宛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可姑娘。”
“没心没肺”四字听上去并不像是好词语,宋渺狐疑地看着朝云,考虑要不要再哇呀呀打他。
朝云笑着将妹子的长发揉得松散,他低声说:“啧。男人的劣根——还好我们宛宛聪明。”
后面的“聪明”一看就是夸她的,宋渺这下就不去想那四字什么意思,她心满意足地点头:“是,宛宛最聪明了!”
开心兴奋一会,宋渺又恹恹,她颇有小心机地低落说:“哥哥,我今天没有特别开心。”
朝云紧张起来,问她怎么了。
宋渺借机就告状:“贺云卿他不让我吃太多!”
“明明、明明宛宛才吃了三碟糕,两块饼子!”
“他还说要向你告状,呜呜呜,宛宛这么乖,只是想再吃一块,他都不让。”宋渺用手指比出一的距离,形容自己想吃的真的只有一点点,一点点。
朝云面上的紧张收起,他扯了扯唇,冷淡说:“这样啊。”
下一刻,却是很满意贺云卿所做的般,他道:“很好,他做得没错,之前在蒙家,你就总是吃得撑,医生都说你再这样没节制下去,胃总得撑坏。”
“那时候你又是嫁到蒙家,我也不好说太多,蒙嘉殷也总惯着你,不顾你的子,”朝云眯眼笑,对上宋渺震惊的脸,他慢条斯理道:“贺云卿做得很好。”
“总算有个除我之外能制得住你的人了,对吧?”
朝云很满意。
宋渺很伤心。
她哇呀呀地埋头委屈地耸动肩头,要哭了,气得连话都不想再和哥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