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卿再见到宋渺,是在那事结束的半月后。
彼时,他正拿腔作势在台上含脉脉,以越腔唱着,声色昳丽美艳,一双眼清润似含有泪意,美不胜收。也正因为那戏服掩盖住清俊高大的形,让他看上去曼妙清美。
宋渺穿着新裁的衣裳,带有蕾丝边的漂亮裙摆,让她甜美得像个西洋洋娃娃。她后随着几个下人,这精致姑娘打扮让大厅内众人不由侧目,待一看来人,窃窃私语便起,无非不是什么,“朝家二小姐又来看戏”,“那蒙二少与她和离”的八卦消息。
贺云卿在台上瞧到她,动作不停,腔调不改,温柔惬意地曼声喊出一句迤逦缠绵的戏腔。这一声吸引了在座的注意,众人齐声叫好。
宋渺慢慢走进,她扬唇,冲贺云卿展颜甜笑,旋即转上了包间,要从包间看他唱戏。
倒不像过去毫无忌惮,坐在大厅里瞧。她脚步轻快,玉珏挂在腰带上,叮叮当当,银铃清脆,贺云卿垂眸听见,他唇角微弯,心觉这朝家二姑娘做派着实喜人隆重。
哪儿喜人,他也确切说不上来,但毫无疑问,这一派“隆重”作风让贺云卿很是莞尔,他在台上唱戏,更加投入这一浮水袖,调柔曼的越腔中。
……
宋渺在包间里喝茶吃东西,她嘴里鼓鼓囊囊,看上去活像只小鼹鼠,梨园主子还特意给她送来新做的糕点,据说是学西洋那的,叫什么——蛋挞?
宋渺自然明白这蛋挞是什么,但朝宛可不懂,她苦恼地看着面前黄灿灿,含着甜蜜蛋液的糕点,伸手戳了下,不意外摸了满手蜜糖。
“噫!”
嫌恶地喊出声,然后她下意识tiǎn)了下手指头,就被这甜蜜蜜的味道迷住。宋渺tiǎn)干净手指头,颇为心虚地环视了下跟来的朝家下人,颐气指使道:“不许和我哥哥说,听到没?”
朝云疼妹妹,但也不准她平里吃东西没讲究,尤其是个人卫生问题上,哥哥总是严厉极了。
宋渺稍微有些担心他们告状,威胁一番后,才放下心来,用手帕包着蛋挞吃。
她这头吃着,那头台上戏儿即将落幕。她赶来的不算是时候,贺云卿这一场将要结束,但好在她能将他喊上包间,也就不在意能不能多看几刻。
等她吃饱喝足,在包间里四仰八叉地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听着外头的叫好声时,门被轻扣两声。
是个贺云卿的声音,青瓷般剔透清雅,“朝二小姐?”
宋渺让他进来。
贺云卿才一走进,就瞧到这穿着洋娃娃般衣服的漂亮姑娘,鼓着腮帮子,乐呵呵地朝他说:“你来啦,要不要吃点好吃的?”话音刚落,她像是才注意到般,沮丧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愧疚道:“只剩下一个了,你不嫌弃的话就吃吧。”
贺云卿坐在与她相离半米的椅子上,他拒绝了她用手帕托来的蛋挞,“谢过朝二小姐,我不饿,你吃吧。”
宋渺“哦”了一声,紧接着就听他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贺云卿弯唇看她,语气清和,和朝云对她说话时极为相像的语气。
都是看着孩子般,柔和温雅。
但宋渺知道他与朝云格外不同的一点在于,他的体格可要比朝云强多了。
——坏妹妹又在心里默默贬低着哥哥。
宋渺说:“找你来玩,顺便问问看,洪涛苏有来欺负你吗?”
贺云卿说:“没有。”
“朝大少将事都解决了,我在园里也过得很安稳,倒是你,怎么这半月都没来?”
后面的问句,却是因为宋渺过去平均两天来一次梨园的习惯使然,贺云卿在这园里呆的时间不久,但也清楚朝家二小姐有多么看戏,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她,笑问道。
这半月之所以没来的缘故,是因为宋渺在朝家看洪家的笑话。她瞧着那洪涛志领着洪涛苏前来谢罪,甚至连那留洋回国不久的洪家小姐洪巧玲都给带来,就为了解朝云心中怒火。她把下巴靠在桌上,贺云卿见着,不由蹙眉,让她抬起来。
她不动,眨巴眼,笑眯眯地看他,说:“我在家里看洪涛苏的笑话呢,洪涛志送了好些东西来,我哥哥没收……”她兴奋地想要和他分享在家中的趣事儿。
贺云卿却没心思听,他拧眉,实在看不惯她宛如小狗将脑袋支棱在桌上。于是伸手,修长手指轻轻掐住她的下巴尖,让她抬起来。
“桌上脏,你别靠着。”
贺云卿说道。
宋渺对上他的眼,看他温吞清美的眼尾,深邃柔亮的瞳孔。她目光纯粹烈,贺云卿被她看得一愣。
“你看什么?”他不自然地撇开眼神。
宋渺唇边盈起深深的酒窝,她就着他的指尖,轻轻蹭了下,说:“看你好看啊。”
非常天真,非常无邪的口吻。
她的下巴尖软乎乎,幼兽般,还小小声,就着他的指尖不自觉发出呼噜声。
贺云卿飞快收回手,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将她的动作认定是无意做出。这个想法让他轻松下来。
贺云卿转移话题,“你想玩什么?想听我唱戏么?”
宋渺遗憾地抬起头,她自己用手托了下巴,揉了两下,没有他碰她时的舒服,这让她有些气恼。她还想他摸摸她的下巴尖,可又见他一本正经,清正严肃地与她说话,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嗯,不听唱戏,”宋渺骨碌碌转眼珠,她想了会,巧笑嫣兮道:“你陪我出门玩吧!”
“好不好?”
她作揖,将两手蜷缩在前,可怜巴巴地看他。贺云卿看着她的漂亮脸蛋上满是渴望,低垂眼睫,慢声应道:“好。”
只这一个答案,宋渺眼中就绽放出明亮的烟火。她嘻嘻笑着,要后几位下人别再跟着她,“我和云卿一块出门玩,你们就可以回家啦!”
“和哥哥说,我今天会迟些回家哦。”
自动将“贺”字省略,宋渺一鼓作气从椅子上蹦哒起来,看贺云卿满面无奈地与下人告歉,然后,兴致高昂地随他走出梨园。
换下戏服的贺云卿,无疑是个清俊迷人的男人,他眉眼端方温厚,俊美间自带一股冷泠气质。
他穿着洗旧的白袍,比起大街上许多年轻男子为时髦而打扮得洋里洋气,明显看上去要古旧沉稳许多。但这张脸,这双仿佛沉浸了碧海蓝天的招子,就足以吸睛。
宋渺拽住贺云卿的衣摆,垫脚问他:“云卿,你有多高啊?”
贺云卿眉头不经意挑了下,他说:“朝二小姐,喊我做‘云卿’,恐怕会惹人误会。”
是诚心诚意为她考虑的,他说着,便见她慢慢瘪嘴,看上去要气了,只好举手止住,不再提。
“我大概有近六尺高。”他说。
宋渺瞧着他,也觉得他至少有一米八五的个子。因为她垫脚时候,实在是太累。
她噫地一声,捏他衣摆的动作挣大,“好高!”
“比嘉殷还要高呢。”
这是贺云卿第二次从她口中听见“嘉殷”这个名字。
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微不可查地垂眸,他轻声说:“嘉殷,是朝二小姐的?”
“我的……前夫。”
宋渺苦恼地皱眉,她拽他的袖子,不自觉碰到他的手。和之前相碰时一样,柔软的皮骨,只有受尽宠,从没经历过苦子的人才有。
贺云卿没有刻意将手挪开,他听她道:“是这么说的吧?”
“我和他和离了,所以嘉殷就是我的前夫了。”
贺云卿慢慢笑了下,他感受着侧年轻女子乎乎的温度,天真炙,他回看她清澈无邪的眼,教她:“既然已经和离了,就不能再喊他作‘嘉殷’,这会引人误会的。”
宋渺眨眼,“什么误会?”她是真的不明白,就像不明白为什么喊他也不能只单喊个名字般,她的小脑袋瓜里装不下太多东西。
一个哥哥,一个自己,就将她的小脑袋瓜全部填满。
宋渺索直接问他,“你说嘛,什么误会?”
贺云卿目光渐深,他仿佛藏了碧海云天般清澈迷人的眸底微微含笑,“会让人以为你尚未和他和离。”
“旁人也会以为,你与他还有感。”
宋渺怀疑说:“会吗?”
贺云卿点头,非常可靠沉稳说:“会的。”
她就立刻改口,边碎碎念边道:“他还要娶媳妇呢,我可不能耽误他,以后再不喊他叫做‘嘉殷’了。”没说自己到底与他还有没有感,她思想纯粹,只在意着自己嘴里说的。
“嗯,”重归正传,宋渺将之前的话再说了遍道:“那就是,你比蒙嘉殷还要高!”
这话是带着点兴高采烈的,她敬仰地看着他高高的个子,觉得又酷又厉害,“这么高,我也想要。”
“这么高,看到的世界会不会和我的不一样啊?”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贺云卿没忍住,他点了下她的额头,含笑道:“你想看看吗?”
宋渺捣蒜般狂点头:“想想想!”兴奋极了,垫脚都不嫌累,径自将子靠在他上,企图支着他看看上头的风景。
贺云卿端方清正的眉眼间转眸就晕染了笑意,他咳嗽一声道:“那等你再高些,就能瞧见。”
宋渺这回就算再不聪明,也明白是被他骗了,她气鼓鼓地瞪他:“骗子,我都这么大了,才不会再长高。”
“哦,这么大了?”贺云卿将她猛拽他衣袖的手指捏开,煞有其事道:“那我怎么觉得你才三岁大,还只会拽着大人的衣摆走路呢?”这话是调侃,可宋渺听了就气得打摆子,她气势汹汹踩了他的脚,又重新拽住他的衣摆,死活不放。
“别碰我!再碰我,我找我哥哥打你。”
宋渺把他想再轻捏开她手指的动作给瞪回去了。
贺云卿无奈地笑,他对她无计可施,只好任由她去。让她再一次揪上他的衣服。
两人拖拖拉拉,走到一家新开的酒楼,这酒楼外头用横匾挂着个西洋字,浓墨重彩,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宋渺看着就走不动道,她拽紧他的袖子,仰头巴巴道:“我们去这里玩吧。”
贺云卿说:“刚才不是说,去城西新开的古玩店逛一圈吗?”
他嘴上说着,脚上却已经迈进酒楼,偏头问她想吃些什么。
宋渺刚在梨园吃了不少东西,这一次不想吃,她只是对这里的布置好奇极了。
眼睛咕溜溜地看着摆在桌上的会唱歌的盒子,还有金光闪闪的唱片机,她小声地“哇呜”了下。
这家酒楼的老板是个西洋人,金发碧眸,这个金发男人笑眯眯用着一口不太熟悉的话问他们要吃着什么。
金发男人也是个会识眼色的主儿,贺云卿衣着并不鲜丽,宋渺的着装精致美丽,他这话也是朝着宋渺问的。
宋渺却将目光投向贺云卿,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圆溜溜乌黑黑的眼里纯澈的光芒:“云卿,你想吃些什么?”这一声很响,带点童稚的声线,又清又甜。
贺云卿还没回应,就又见她讶异地惊呼一声。
他心中一跳,看向她看的方向。
宋渺将头转向门口,她楞楞地看着走进酒楼的两位男子,一位俊美出色,一位高大正气,两人之间的年龄相差不是很大。从眉目间,能依稀看出几分相似来。
贺云卿听她笑着喊了声——
“蒙大哥。”
“蒙嘉殷。”
“你们也来这里吃饭啊?”
最后一个称呼,是淡定自若说出口的。
不知是不是贺云卿的错觉,他分明瞧见那俊美出色的男人抖了下子。
然后,他定定许久,才应道:“……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