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住校生都纷纷回家的日子,我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无所事事的看着天花板。
真的不想回家,不想回家面对强颜欢笑的妈妈,更不想对着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继父,生硬的气氛几乎就要让我窒息。
自己忍耐了多久呢?在这样的家里,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自由的说话,随意的撒娇,偶尔的任性也被宠溺的允许,而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生活、做事,不想惹继父生气,更不想让妈妈为难。
实在是太过于压抑的时候,我会不知不觉的和夏亭说起话,或者,跑到诊所去找沈朝咏。
多少年过去,沈医生还是那样好脾气的人,看到我就会和蔼的笑起来,探头往屋里叫出沈朝咏,然后将各色点心拿给我们吃。
“沈朝咏,你虽然没有妈妈,但是我感觉有这么好的一个爸爸,真的也很幸福。”那天夜里诊所的屋顶,我对他说。
他忧伤的神情,在星光下那么清晰:“依然,没有人是习惯自己出生于不健全家庭里的,但是,遇上了,没办法,只好撑过去,没有人是习惯自己一个人的。”
两个小孩子,相互支撑着度过那段孤独的日子,肩并肩手牵手,就像是两棵互相依偎的共生花一样。
这时,门外一声大嗓门打断了我的思绪,是楼管老师,她扯着大嗓门在走廊里喊:“高一(二)班的何依然同学,门外有人找。”
等我穿上衣服走出宿舍大门时,才发现是沈朝咏。
他的神情还和从前一模一样,仿佛之前疏离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他问我:“依然,一起回家?”
“不用。”我生硬的拒绝着:“你想回的话,自己回去就好。”
“怎么了?”他笑起来,伸手拍拍我的脸颊:“这几天看起来不高兴,出什么事了么?”
出什么事?你自己居然都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么?我冷眼看着他,却没有阻止,任由他的手游移上头顶宠溺的揉了两揉,多么熟稔的动作,如同往常一般亲密无间。
沈朝咏的神情,忽然变得那样温柔,又是那样哀伤,他低低的说着:“依然,那天你没事就好。”
再度想起那一幕的我,几乎是悲愤的掉头而去,不理会沈朝咏在身后的叫喊。
等跑出学校大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身边有三五成群回家的学生,欢声笑语从我身边掠过,我很颓废的沿着街走了很久很久,抬眼时,看见了一家奶茶店。
很奇特的样式,尖顶的小房子,雪白加着蓝色条纹的墙壁,看起来倒像个童话里的城堡,还挂着夸张的招牌——“缘来是你奶茶店”。
我从开着的门里望过去,这家店的设计很别致,四面墙上都挂满了五颜六色的便签纸,有位小哥坐在柜台的后头正悠闲地看着报纸。
我走了进去,并没有想要点怎样的奶茶,而是拿起了笔。
“——最脆弱的感情不是长久分离而愈来愈淡然,而是明明两人形影不离,却终有一天发现心早已背道而驰,再不相见。”
“——所以这样佯装的关怀,我最讨厌。”
我在便签纸上一张一张的写下来,原来只是怀着吐露下心里憋闷而写的,不知不觉的,竟然成了一场克制不住的发泄,在我快要写完小半面墙的时候,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
奶茶店小哥一脸的无奈:“小妹妹,能不能手下留情啊,虽然没规定一人只能写一张,你写这么多,我们以后不好做生意啊。”
我拽拽被他抓住的手腕,声色俱厉:“放手!”
“放开她,蒋扬,别对客人无礼。”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奶茶小哥一下子松了手,我循声看去,有人正从店内的楼梯上走下来。
他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二十三四岁左右,身材高大,穿着白色的衬衫,打着领带,头发是干净清爽的,阳光从窗口上斜斜的洒过来,看上去有些慵懒的气息。
“你是这儿的老板?”我说:“你们这家奶茶店是不是只有买了奶茶的人才能在便签上写字,或者只能写一张?要真是这样就快注明,别让其他客人做出过分的事。”
他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来,低头看着我,笑道:“小姑娘,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嘛,是失恋了?”
“用你管?”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男子轻笑了一下,回身对着那个奶茶小哥说:“蒋扬,给她一杯‘乾汁’,我请。”
“乾汁”这词我可明白得很,某个当红动漫里人喝杀人佛喝杀佛的诡异液体,我正准备抗议几句,却看到男子走到我祸害的那面墙上,认真的看了起来。
奶茶小哥的动作很快,我瞪着眼看着递到眼前的绿呼呼的粘稠液体,翕动着嘴唇无言以对。
“还说不是失恋,这些感想明明就是个怨妇。”男子很讨人嫌的开口,指着那杯绿色的东西:“吓着了?是杯绿豆沙。”
刚要爆发的我一下子失去了戾气,敢情是心情不好的我看谁都不顺眼,误解了人家的好意,呐呐的道了声谢,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零钱。
“蒋扬,没忘往里吐口水吧。”在喝了第一口之后,那名欠打的男子清朗的嗓音又阴魂不散的响起。
“噗——”
我边咳边怒目看着他:“你是不是不捉弄人就不舒服”
“哪有。”男子无辜的摊了摊手:“我只是看你臭着一张脸,想逗你开心。”随后就一把捉住了我冲上去没头没脑打他的手,低头,看我,然后笑:“小姑娘,你真有趣。”
十五公分的身高差让我很不忿,我努力踮脚挣扎想揍他一巴掌,同时另一只手不停在口袋里摸手绢想擦掉嘴角的绿豆汁。
有一样东西,从我口袋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有清脆的声音。
我低头一看,居然是魏亚亚的链坠,忙捡了起来。
男子却变了脸色,一把捏住了我拿着链坠的手腕,仔细的看着。
“放手,你捏的疼!”我冲他大喊。
显然是看多了自家老板调戏姑娘的奶茶小哥偏偏不识趣的凑上来递过来一张优惠卡:“哎,小妹妹,你和我们家老板这么投缘,我们送你打八折的优惠卡,上面有我们店长签名的喔。”
男子看着链坠,神色从震惊到迷惑最后到深深的感伤,我听到他的唇间依稀吐出一个名字:“魏亚亚……”
他紧紧的攥着我的手腕,这么用力,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的推开他,拿着链坠跑出了店门,就朝学校的方向冲去。
然而没过多久,就有一辆车从我后面超了过来,对着我不停的按喇叭,我一瞥,驾驶座上的正是那名男子的脸。
我不理会他,埋头猛冲,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这一路追逃已经引来了别人的注意,那个欠打的家伙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把奥迪车停在学校门口,对着头也不回往学校里跑的我喊:“喂喂喂,姑娘!你别就这么走啊。”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很容易被人误会的好不好,我心里暗骂不迭,但更糟糕的是我居然在门口遇见了沈朝咏,他显然诧异于这一幕,不可置信的看着在校门口大呼小叫的英俊男子,我更是连头也不敢抬,一路冲到宿舍楼下,却摸到了口袋里的优惠卡,上面有着龙飞凤舞的签名:“蒋再涵”。
我正想把优惠卡随手扔了,却听到了有人叫我的声音。
向我跑来的是沈朝咏,有些气喘:“依然,那个人是谁?”
“用你管?”我对着他吼完,扭头就要冲进宿舍楼。
而这次沈朝咏眼疾手快,死死的拉住了我的书包,任我怎么拽都无济于事,他问着:“依然,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做错了哪里的话,我道歉,能不能不要生气啊。”
“你没错,你这也没错那也没错,你不喜欢魏亚亚也好,你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去吧。”我口不择言乱叫乱闹,四肢笨拙的挥舞拼力的向这边拽着书包,然而却徒劳无功,我倒是像一个小丑,演着蹩脚的滑稽戏。
这时不少回宿舍的女生往这边看了过来,一边看还一边窃窃私语着:
“咦?那个人,不就是一班的沈朝咏么?果然好帅啊。”
“他拉着那个女生的书包干什么?听说他最近不是正在和那个不良少女交往么?他女朋友叫什么来着。”
“喔,对,魏亚亚,是魏亚亚,啧啧,人家那身段那打扮那个性,比不得呀比不得。”
“哟,那为什么又纠缠着这个女生不放了,难不成是脚踏两条船?”
那些闲言碎语飘到我耳中的时候,我更加忍无可忍,“魏亚亚”这三个字尤其刺耳,我大叫:“沈朝咏你松不松手?我数三个数!”
“不松,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一、二!”
“你尽管数到一千一万啊。”沈朝咏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众女生哗然,好奇的趴在窗户上对着我们探头探脑。
书包里的文具在挣扎中抖了一地,我气急攻心,走投无路般的低头从地上拾起圆规,就狠狠的扎在了沈朝咏的手上。
血冒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回过了神,随后头脑就是一片空白。
我做了什么,我居然会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沈朝咏……
沈朝咏触电一般的松开了手,怔怔的看着手上流血的伤口,半天没有做声,从小那样坚强的沈朝咏,却似乎被我的举动震慑到,眼圈忽然变得有些泛红。
他吸了吸鼻子,呐呐的说:“依然,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吧,而那时的我,却呆呆的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在夕阳下那样的凝重深长,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如同成了雕像。
沾有血迹的圆规,掉在了地上。
我想,我是真的伤害到沈朝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