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通常是黑暗的深夜里,我抱住膝盖缩在床脚,一句一句的讲话说给某个人听。
我说:“夏亭,我今天数学考的又很差,可是语文又得了一百分,你说我爸爸知道了,会不会就回来了呢?我妈妈现在也跟去天津了,奶奶看不懂老师在卷子上写的气急败坏的评语,反而兴高采烈的摸出两块糖给了我。”
黑夜里没有传来任何人的声音,我兀自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了白天的事情:
“夏亭,今天田力又无缘无故的把我的笔盒从二楼教室上扔了下去,全班的同学都看着,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帮我说话。”
泪水灼伤眼角的时候,心会不那么痛。
“老师赶来的时候,全班同学也做出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因为大家都害怕他……我在大雨里一边哭一边找,最后在楼下发现了已经被摔得变形的笔盒,那个是我爸爸从天津带回来给我的……我不能和奶奶说,她会伤心……”
昏暗的灯光亮起,隔壁的屋子,传来了奶奶断断续续的轻咳:“依然呀,还没睡?”
“就睡了,奶奶。”我低声的应着,将身子缩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睛:“晚安,夏亭。”
酷暑,窗开着,白色的纱帘在风中吹起又飘落。
夏亭,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年春节,邻里老太太们都穿着簇新的衣服前去庙中烧香,八岁的我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她们一路喧闹着走来,然后就敲了我家的门,奶奶推托敷衍着她们的邀请,蹒跚走回屋里,然后我听到了奶奶的叹息。
我离开家门,奔到了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知道奶奶又何尝不是想要和她们一起去为家人祈福,可是奶奶视力不好行动不便,就连平日生活也多得人照应,如何再登着那一阶阶迈上那庄严的大殿,虔诚的告祝?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不远处不知何人挖的坑点起的火,火边还放着两个生地瓜。
当又高又壮的“孩子王”田力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躲在树后,跪在初雪未融的地上,一只手举着刚从火堆边拿来的一根还点着火的木柴,一只手放在胸前,嘴里不断说着一些从书上看来的吉祥话。
田力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大喊大叫了起来,我没料到会有人这么快就发现我,“啊”的一声,将木柴丢的很远,尴尬万分。
“你在干吗?拿了我的木头扮烧香?”他盛气凌人:“家里没钱就少弄这些古怪排场,真丢人。”
“烧香又怎么样?我在保佑我爸爸能早点健康的回来。”我涨红了脸争辩着。
“你爸爸?”田力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你有爸爸?你不是个早就死了爹的野杂种吗?”
那天没有人想到,一个看起来柔弱不堪的8岁女孩何依然,会嗷嗷叫着扑上了孩子群中的小霸王,一边撕心裂肺的哭嚎着,一边极尽所能的又踢又打,
败局,理所应当。
等到奶奶借着别人的帮手颤巍巍的赶来时,我已经进了镇上的诊所,半个脸颊丑陋的肿胀起来,额头汩汩的流着血,老眼昏花的奶奶看不清我的惨状,只是不断地用手抚摸着我的手背,一边默默的流泪。
我憋住哭声安慰着她:“没事,奶奶,我不痛,别担心。”
田力的爸爸赶来探望,自知是对孩子管教无方,一边道歉一边付了药钱,我躺在诊所里不想回家,好不容易劝回了奶奶,我摸索着起身拉上了床与床之间的隔帘,将自己埋在被子里,任凭泪水肆无忌惮的流淌。
我有父亲,我知道的,他并没有抛弃我,也并没有与我生死两隔,只是,就连我,也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他了。
“夏亭,好痛啊,真的很痛……”抓紧了身边的被子,我喃喃着:“你会为我难过吗?夏亭……”
这时被子忽然被人掀开,诊所沈医生的脸映在了我的眼前,他轻声问:“何依然,谁是夏亭?”
我不得不承认,在我年幼的记忆里,诊所的沈医生是我对“男子”这个词语构建出最美好的意象,他脾气很好,年近三十,总是和颜悦色的微笑着,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白大褂在药房里神情专注的配药时,是我见过最为好看的侧影。
我总会无缘无故的想着,我的爸爸,也会像他这样吧,不,应该比沈医生更为高大,也会比沈医生更加温柔。
只是,我已经想不起他的脸了,每次意识到这一点,我都会觉得忧伤。
距离上一次和爸爸见面,已经隔了一年多,我模糊的记忆里,是他微笑的抱紧我,举高我,让我骑在他的脖颈上,幼小的我惊吓却兴奋的大叫着,处在前所未有的高度,得意的看着笑弯了腰的妈妈和奶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不,小小的我在日记里写:我不是帝王,我的爸爸才是,我们家就是最为幸福的国土,我是爸爸最爱的小公主。
但最后这也仅能作为一个臆想,让我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反反复复的想念。
“我才不告诉你夏亭的事。”我闷着头窝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说着。
沈医生好脾气的笑了,将一块包裹着冰块的毛巾,敷在了我肿胀的脸颊上。
脸颊上冰冷的触觉,痛楚在渐渐消退,这样的举动使得我心中久违的温暖了起来。
我忍不住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沈医生,你要是我爸爸的话,那该有多好。”
沈医生明显的怔了一下,伸手擦去了我的眼泪:“依然,你别哭,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家朝咏,会像哥哥一样照顾你。”
沈朝咏?
那是我第一次从沈医生的口中,听到他儿子的事情,只是,我还来不及多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诊所门外传来。
隔壁的程叔几步就窜了进来,拉开大嗓门:“依然啊,何依然,快回家吧,有大事了,你爸爸啊,他回来啦!”
那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之后,他就与我生死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