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日,深夜,霞美城内外灯火通明,守城军士有的手持薙刀警惕,有的手握长枪肃立,虽是困意袭来,却丝毫不敢懈怠。
信重像往常一样,正率领十余名马廻巡视四处城防。作为一名小领主,霞美城施行的是“扁平化管理”,所谓的家老、评定众、马廻都是这十几个人一肩挑,信重跟他们的关系此时既是君臣,又是兄弟。
他身边的这些马廻,有的是青梅竹马的伙伴,有的是武田、熊谷军中挑选的猛士,有的是从地侍(下级武士)中层层选拔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虽说出身不同,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忠诚。
这其中,尤以松宫清长和香川盛久最得信重信赖。
松宫清长,年长信重两岁,是熊川松宫氏的庶子;香川盛久,与信重同龄,是麻生野香川氏的嫡次子,这两人自幼便陪同信重前往建仁寺修行,可算是总角之交、亲密无间。
信重知道,在这乱世,感情是不可靠的,唯有利益才能最大限度地笼络人心。也正是看穿了这一点,他反而对这两人愈加信任,毕竟,他们和自己的处境一样:正常说来是没办法继承家业的,只能作为兄长的家臣了此一生。
可恰逢“下克上”的乱世,但凡有点志向,又怎会按捺住心中的野望,甘于为臣呢?因此,与其说是信重的个人魅力将他们聚集在一起,不如说是报团取暖,互相成就,为自己的未来谋取一点希望。
行走在城外小路上,松宫清长和香川盛久紧跟在信重身后,走到僻静处,香川盛久用手肘碰了碰松宫清长,并向他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踟躇些许后,快步走到信重身侧,低声道:“主公,自来到这霞美城,您无一日不是高度戒备,兵士们也是枕戈待旦,再这么下去,怕是……”
“我又何尝不知,但请你们再坚持坚持。”信重虽然知道天文七年武田家内部会有大乱,但终究不是什么历史学家,武田信孝具体是何时起兵,他可就不清楚了。当今之计,唯有保持随时可以出击的战备状态,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变故。
“臣实在想不明白,主公为何让吾等盯紧宫川殿,他是家中重臣,势力盘根错节且手握重兵,即便图谋不轨,也不是本家可以抗衡的。”
那天在望橹上,香川盛久提出过类似的问题,但是被信重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给敷衍过去了,如今再次提出,实在是心中按耐不住了,要知道非战时状态保持战备,这事传到后濑山城,怕是会被扣上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到那时就不是武田信孝,而是信重要遭受非议了。
“这……”被追问至此,信重一时语塞,他当然不能把真相告知众人,但如何安抚他们的情绪,确实要找個恰当的理由。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一声闷雷,划破了黑夜的静谧,也让众人不禁紧张起来,众马廻右手握紧刀柄,瞬间摆出战斗姿态。
“好像是茂五郎!”有眼尖的马廻看出来者是熊谷胜直的五子熊谷隆直,赶忙大声疾呼道,生怕误伤了自己人。
转眼间,只见一黑甲武士“吁”地一声勒紧缰绳,利索地侧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跪拜在信重跟前:“启禀主公,正如主公所料,半个时辰前,宫川殿率军势出城了!”
“主公真乃神人,宫川殿果然行动了!”此刻,众人无不钦佩信重料事如神,但转瞬间脸上的惊喜之情便被错愕取代:虽说信重早就给他们打了预防针,但得知武田信孝确实起兵时,仍有些不知所措。
“探查到多少军势随他出城?”并未理会众人的奉承,信重急切地想知道此番共有多少人随武田信孝出阵。
“臣根据火把数量估算,差不多有五百人!”
“五百人!”香川盛久倒吸一口凉气:“宫川殿算是倾巢出动了!主公,我们要不要现在召集军势……”
“不急,”此刻,信重反倒是沉稳起来,他摇了摇头道:“还要等等小村城方向的消息,右京亮(栗屋元隆的官位)那边的动向不摸清楚,决不能贸然行动。对了,茂五郎,你现在就赶回大仓见,按照约定,把岳父大人之前允诺的两百军势给我带回来!”
“哈,遵命!”说罢,熊谷隆直拜别信重,调转马头消失在黑夜之中。
早先,信重曾和熊谷胜直进行过一次密谈,后者答应一旦信重需要,便将大仓见城的两百军势借给他差遣。当然,这并不是熊谷氏的全部兵力,他们在三方城还有近三百军势,这也是熊谷胜直稳坐“武田四天王”的底气。
宫川城位于后濑山城和霞美城之间,与两者相隔皆不过十余里,信息传递自然也更快些,而小村城位于远敷郡西部边陲,中间崇山阻隔,飞脚传递消息自是需要更多时间。但信重相信,既然离得近武田信孝已经出兵,那栗屋元隆想必也已经抵近后濑山城了,现在就差飞脚的最终确认罢了。
清晨,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下了三天的大雪终于停歇了。山间、林中、溪畔皆是一篇白皑皑的景象,一串马蹄印从山脚下延伸到霞美城外。
御殿中,信重坐在正中上首,十余名家臣分别坐在两侧,殿中跪着的正是派往小村城的飞脚。
“谷小屋的寺井家、大盐城的大盐家全都投了右京亮?!”松宫清长等人惊诧不已,这两座城一丢,小村城到后濑山城算是畅通无阻了,根据时间估算,现在武田信孝怕是已经和栗屋元隆在城下会师了。
“正是,小人回来的路上遇到主家前来求援的使番,他说右京亮一路上吸纳了大饭、远敷两郡多家豪族国人的军势,据查,总兵力至少八百人之众!”
“使番人在何处?”信重追问道。
“那人突围时受了重伤,交代小人务必将求援信带给主公后便撒手人寰了。”说罢,飞脚从怀中取出一封被鲜血浸染的书信交给信重,信重看着信中内容,不禁眉头紧锁,连连叹气。
“八百人!那加上宫川殿,就是一千三百人,这还不算宫川殿沿途招揽的军势,保守估计,抵达后濑山城时叛军麾下至少有一千五百人呐!”
香川盛久此话一出,殿内顿时七嘴八舌喧闹起来,信重更是眉头紧锁,心想凭自己现有的兵力,即便再翻一倍也不是叛军的对手,真的要放手一搏么,若是失败,不论是武田信丰还是武田信孝,都不会饶了自己。
信重心中正盘算着,突然,坐在角落的一名禅僧轻咳一声,嗓音低沉道:“诸位,稍安勿躁,想必殿下心中已有打算。”
众人循声往去,只见那名身着深色五条袈裟的中年僧人,正自顾自地品茶,淡定从容,似是与殿中的喧嚣隔绝。
“龙兴大师,在下正想听听您的意见。”信重这才想到,自己从建仁寺带来的大智囊还没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