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是拿不出办法,那么朕就只能御驾亲征了。
在三位阁臣的眼里,这大抵算是个借口,而在朱慈烺看来,这却更像是一种逼迫。
是的,就现阶段而言,朱慈烺暂时还没有离开应天的打算,所谓御驾亲征也只不过是逼迫三人达成一致的法子。
说到底,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回来了,那么便该先将朝中捋上一捋,而且在他的印象中西南的局面也当在一两个月内再生变化,便是那二人争得再厉害,在短期内倒也无虞。
老实讲,他虽一直对文官集团保持着足够的警惕,甚至还趁着与文官们处在蜜月期的当口将各种制衡手段毫不引人注意地布了出去。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几個月的顺风顺水确实让朱慈烺对文官集团起了轻视之心。
这也难怪,抛去军功之类的东西不提,他借着文官集团的内斗收拾了第一个跳出来的梁云构,又用借刀杀人的法子削弱了杭州的本地势力。
其后不但以海贸之利诱着江浙大族替他将可能发生的粮食危机消弭于无形,更还在众官毫无知觉地情况下把手伸到了地方。
这一桩桩一件件下来,若换正德那等跳脱些的都不知该嚣张成什么样子,朱慈烺到现在都还不显山不露水,倒也真不必求全苛责。
可话说回来,他能够占了完全的上风却也有其特殊性。
一者,各派系真正的话事人实际上都在北京降了,他这小朝廷里的文官们说白了都只不过是斗争中的失败者而已。
譬如钱谦益,一辈子都活在东林真正大佬的阴影中;譬如马士英,只不过是北京那帮人的棋子罢了;再似黄道周、刘宗周之辈更只是像教书先生多过朝廷官员。
这些人要么不通庶务,要么在大局观上有所欠缺,若是朱慈烺连他们都无法压制,那还真成了弘光一类的。
再一个便是清军的助力了。
莫看大敌当前之时各官也未曾停下内斗,但不可否认的是,抵御外敌这杆大旗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减少了朱慈烺所遇到的阻力。
否则,按着文官们的尿性,他又怎可能将军权抓在自己手中?
要知道,在大明历史上除了那太祖、成祖之外,每一个试图染指军权的皇帝却都莫名其妙的死了。
正德自不必说,就是个易溶于水的典型,便是他那个犁了关外三次的爷爷,若非有万贞儿死死控着皇宫,谁晓得会不会也是易溶于水的性子呢?
切莫以为这不过是可笑的阴谋论,需知在后世那个可以把大统领选下去的迈瑞肯亦有此等情事,更何况这个一当就是一辈子的王朝。
闲话休提。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在看到那偌大的皇宫之后,朱慈烺便一直心神不宁。
也正是因为这心神不宁,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占上风不过一时而已,若真小看了文官集团,那么以他要行之事,当也免不了易溶于什么。
想以个人压制群体当真是难如登天啊。
心念及此,朱慈烺不由暗叹一声,随后他看了看已然空下来的暖阁才对侯在一旁的小内监说道:“你叫什么?”
昨日折腾了一天,朱慈烺虽然发现了这个小内监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但不知是精力全都被各种仪制牵扯的关系,还是不想让文官心生警惕,反正他唤人时也只称“那个谁”,却未正经与这小内监说过话。
“启禀陛下,奴婢周全,是新野人,之前一直在司设监当差,前一个月才调到乾清宫当值里。”
听到这小内监的禀报,朱慈烺不由暗暗点头。
王福平这家伙虽已有好一阵没见过,但办事却是极为妥帖的。
这周全既不是长江以南的人,又只在那等无有权利的地方当差,当做考察对象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多大岁数了?”
“启禀陛下,奴婢十五了。”
“哦,那倒与朕差不多。”
此言入耳,周全自是连称不敢,其后朱慈烺本还想再问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来日方长倒也不急于一时,更何况外面
还有几个大臣正在候着,所以便朝着外面说了一句。
“让刑部进来吧。”
话音落下,便有一阵脚步声逐渐远去,待过了十来个呼吸的功夫又有一阵脚步传来,紧接着便听阮大铖的声音在暖阁门口响起。
“臣!刑部尚书阮大铖拜见陛下。”
自那次在杭州报了自己关于刑部工作的想法之后,阮大铖便按着朱慈烺的提点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要说他这人名声虽然不行,但能力却是真真不错。
在这段时间里他虽只办了两个案子,而且最多也只牵扯到几个五六品的官员,并没有出现什么打老虎,但这两个案子一个发在杭州,一个发在苏州,正好掐在运河的重要节点,却是真正对某些人起到了不小的震慑作用。
由此,当他成为各衙门堂官之中第一个被叫到的人时,他立刻便感觉到了陛下对自己工作的认可。
“坐吧。”
待见阮大铖礼毕,朱慈烺边指了指先前给三位阁老搬来的椅子。
这阉党在此番之事中的表现可谓远超朱慈烺预计。
按他的估计,若不掀起几场大案又怎可能制得住各家的贪财之心,可谁曾想在弘光朝如同疯狗一般的阮大铖竟在这段时间表现得极其理智,只以小小的风波便达到了抑制粮价上涨的目的。
对于此等情势,朱慈烺一面庆幸于不用过早抛弃这把利刃,一面却也遗憾于未能多开几个礼包。
只是在闲暇时他也不免感慨:便连这些政争的失败者都如此敏锐,北京的那帮人又会是何等难缠。
“此番没因缺粮而闹出什么乱子,你与刑部功不可没。”
“陛下过誉了,若非您自海外筹得大批粮食,臣便是把江南的大族都抓完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差事办得好就是好,朕也不是个用虚言赞人的,你就不必自谦了。”
话音一落,阮大铖便挂上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其后他数番想要开口谢恩,竟似被感动的不能言语,真真有了些“愿为皇上效死”的架势。
面对此等表现,朱慈烺自也得配合一番。
可他心里却也如明镜一般,若这货真愿效死,又怎会在难得的报仇机会在手时表现得那么理智?
半晌之后,戏码顺利结束,他待将泪眼婆娑的阮大铖扶回椅子上之后便逐渐将话题扯到了正事上。
“爱卿查案之时可曾注意到什么?”
闻得此言,阮大铖自是一愣,其后他一面不断在脑中回忆,一面却也不由想从陛下的面色上发现一点线索。
他很清楚,既然是这么问话,那边说明陛下已然通过自己的渠道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甚至说陛下对这些不同寻常有了大致的判断,缺的也只是个办事的人罢了。
只是.........这到底会是什么呢?
“老臣驽钝,请陛下明示。”
“哦?爱卿心思细密,竟未曾发现什么吗?”
想知道你就说啊,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待听完朱慈烺之言,阮大铖便不由腹诽了起来。
此时的江南虽已大体趋稳,但说破天去也是战乱将平,这般情形之下他堂堂的刑部尚书又怎可能什么都没能发现?
可话说回来,他真能将一桩桩一件件都细细捋出来吗?
且不说陛下有没有时间听他迂叨,便是有时间,某些事情也着实不该就这么明晃晃地戳到陛下面前。
如此一来,阮大铖经了数个呼吸的功夫这才寻了几件看着颇大,但并无关碍的事说了出来。
“陛下,据臣所知,金坛一带有名为削鼻班的乱民生事;苏松一带亦有零散清军化为盗匪。”
“嗯,这些倒也能算是刑部的权责,”待见阮大铖停下了话语声,朱慈烺便知不太可能从他口中再诈出什么了,其后他在脑中略略回忆了一下吴所言,随即便大略说了一通。
吴昌瑞初到华亭之时只觉得这差事是陛下给他们寻的出路,也就胡乱混日并没有在这里投过多少心思。
可谁曾想,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三五天,他便被新任的
知县老爷以“兹事体大,需得有人作证”为由给唤了过去。
他同这县令和咨议局的人伴了一路,虽不至亲厚到哪里,但也算有些交情。
更何况仅只是作证而已,若哪怕有天大的干系又与他能生出什么瓜葛,所以他也未曾多想便直接去了县衙。
到了之后他才知道,所谓兹事的确体大。
鞑子退去之后,县里大户便打算收回被圈去的土地,但新任县令却觉得这些当算作逆产,需得有朝廷的认可才能发还各家。
由此,县里的大户们便一起闹到了衙门里,而这新任县令便也将吴昌瑞和咨议局的书办拉过来分担压力。
若换旁的事情,吴昌瑞自然不会多言,可当初鞑子圈地时这些大户一个个屁都不敢多放一个,现在陛下才将鞑子打跑,他们便敢来生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陛下不会对他们动刀吗?
如此情形,吴昌瑞自不会再忍,也不知是他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杀气起了作用,还是他背后那尊大佛拥有足够的威慑。
反正待到县令表示自己只不过是怕担了天大的干系,一旦朝廷发话,他必定不会干涉各家拿回自己的田地之后,这些大户说了些狠话也便散去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吴昌瑞便觉得当与自己再无瓜葛,可谁曾想约莫七八日之后他却意外得知有不少普通百姓的田地也被划到了逆产之中,衙门和地方大族更还不许他们靠近自家田地。
若是平常也便罢了,可那一阵子正是粮食收割的节里,一旦错过农时,这收成也便不用再指望了。
军户出身的吴昌瑞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没了收成,百姓便没法交朝廷的税,没法交朝廷的税便只能卖房卖田、卖儿卖女,好端端的一家子到这里也便算是家破人亡了。
也算是他机灵,并没有直杠杠地去找县令理论,他一面还似先前那般胡乱晃悠,一面却对有关田地的事留意了起来。
倒也是他自来到华亭之后的表现让各人都对这少了个膀子的丘八没太在意,不过一两日功夫他便查到了其中诡异。
如此才有了他接探亲为由去杭州寻人,亦才有了与朱慈烺的碰面。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朱慈烺便将这事笼统的说了一番,待见阮大铖眉头紧锁似是在不断思量,他便自桌上端起茶碗润了润嘴皮。
“陛下的意思可是要刑部严查此事?”
“先不说查的事,先说说你是怎么看的吧。”
话音入耳,阮大铖面上虽未表现半分,但在心中不由叫苦。
他不是个不通实务的,否则又怎可能把南直隶的东林党收拾成那般模样?
只是他在听完之前便已断定这事不可能单在一地发生,心中自然有些发憷。
你道为何?
当初他再是疯狗,但谁都清楚那只是私仇而已,哪怕毁在他手里的大家不在少数却也不至犯了众怒,可现在他若真的接下此事.............
难道真要成陛下手中的刀吗?
心念及此,阮大铖不由咽了口唾沫,待察觉到那似有似无的关注之后更是明白自己已走到了悬崖边上。
“部堂,陛下问您话呢。”
正当阮大铖心中天人交战之时,周全的提醒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陛下恕罪,此等情势骇人听闻,真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
“嗯,那爱卿可从里面看出什么了?”
“启禀陛下,依老臣所想,此事定与那华亭知县脱不了干系,说不得这一番情势皆出自他之操控!”
“哦~~?”拖了一个长音,朱慈烺便又将手中茶碗端到了嘴边,待从里面轻轻嘬了一口才又说道:“不是那些大族借机兼并土地吗?”
话音入耳,阮大铖心中顿时嘡地一声,可与此同时多年官场生涯所带来的经验却到了发挥的时间。
“启禀陛下,大族自是有借机兼并土地的嫌疑,但依臣所想,此事之因当是那华亭县令想要趁机讹大族一笔,其后许是两面有了什么勾兑才把算盘打到了普通百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