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二百七十七年,十二月庚辰朔,越二十日甲辰。
三请三辞之后,大明绍天绎道刚明恪俭揆文奋武敦仁懋孝烈皇帝之子朱慈烺,终无法拂逆太后、诸臣及百姓之意,于南京应天东郊即大明皇帝位,并改元靖武。
与前辈们一样,朱慈烺的即位诏书有大半笔墨都用在了称述当下的局面和自己的正统性上,但与前辈们的语焉不详相比,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将北虏在诏书中点了出来。
对此,素来注重朝廷体统的文官们倒是未曾多作表态。
毕竟这位爷不是弘光,他虽对朝政没有太强的掌控能力,但却握着长江以南最锋利的刀。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真有人想对皇权加以压制,倒也不见得敢学嘉靖朝那帮子阁臣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朱慈烺此番登极不但收到了朝廷中枢与中南、东南地方各官的贺表,便连再远些的西南三省也都早早上书表达了对他的支持。
这本也是情理之中,虽说此番南下他最远也只到了长沙,但其影响却通过湖南与贵州的地上连接扩散到了整个西南。
只是...........
“这两份题本想来三位阁老也都看到了,却不知缘何未曾拟票啊。”
登极后的第二日,朱慈烺便内阁三人唤了过来,待让内监将两份题本传至三人手中,他才缓缓问了一句。
这两份题本,一份是来自川陕总督樊一蘅,另一份则来自总督川、湖、云、贵军务,专办川寇的王应熊。
前番朱慈烺监国之时,他们二人因种种缘由而未能及时上表祝贺,待到湖南稍稳之后才晓得了现下江南的局面。
似他们这等人物,错过一次自不会从过二次,在对湖南之事稍有了解之后,他们便分别往应天送了题本。
由于距离的关系,他们并不清楚太子殿下会在什么时候登极,但在这份题本里,他们对前番未能及时上表祝贺表达了歉意,并声明了自己对大明的忠诚和对太子殿下的支持。
所以,这份不是贺表的贺表也就算是他们担心再次落于人后而做出的权宜之计。
若换做其他情形,这两份题本里大抵便不会再有其他内容了,但由于川黔情势的特殊,他们不但在这份充作贺表的题本里描述了川黔现下的局面,更还狠狠参了对方。
据樊一蘅所言,他在退入贵州之后便一直在相机对张献忠所部发起反攻,但王应熊却仗着持有尚方宝剑屡屡向他麾下部将下达不同命令。
这般情况不但减缓了反攻的准备工作,更还使各将左右不得,对军心都产生了极大的不良影响。
所以,樊一蘅恳请朝廷定下权责,以便他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张献忠的反攻之中。
至于王应熊那一份.......
从本质而言与樊一蘅的并没有多大区别,左右也就是各将仗着有人撑腰而不听号令,但在相关的弹劾内容之中,他却多加了一条“似有拥兵自重之嫌”。
老实讲,出现这样的情况倒也怪不得两人。
表面上来看,那樊一蘅仅只是川陕总督,其部也已退入贵州,若照着官职来说他便该听王应熊的。
可现实情况复杂无比,能让两名督抚在新皇登极之时把官司打到中枢,又怎可能是一言两语就能辨清楚的?
樊一蘅所领之军乃是从陕西便跟着他一路退到贵州的,而且在王应熊被任为总督之前,他不但在遵义稳住了阵脚,更还发动过几次颇有成效的反击,哪怕这些反击的战果也仅只占领一两个县城,但从这里面便能看出其军战力也正在缓缓恢复之中。
所谓临阵换帅乃取败之道。
这般看来,仍由樊一蘅主持川滇战事当为上选,可若站在王应熊的角度来想,他却也委屈得很。
南渡之初应天便已和川中断了联系,其后在摸不清西南情况的前提下,弘光君臣便以王应熊为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总督川、湖、云、贵军务,楚、郧、贵、广悉听应熊节制,专
剿张献忠,并赐尚方宝剑。
乍一听来,这便是将半個大明的军权全都交到了他一人手里,可再大的名头却也得实力支撑。
那时朝廷初立便连银钱都没有多少,更别说给他调多少人马。
最终王应熊带着朝廷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三万两白银和一把破剑走马上任,真可谓“值难受命,名为督师而无师可督,无功,端坐受拜而已”。
也是这位老臣心系国事,在意识到自己不太可能指挥得动樊一蘅手下后,他散尽家财勉强组了支三四千人的队伍,只是这点人马也只能勉强撑起个总督府的架子,又怎可能以此来履行自己的职责?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矛盾便产生了。
“启禀陛下,事关督抚之争,臣等未敢擅自拟票,”说着,钱谦益抬头看了看朱慈烺表情,待见他面无表情,这才又接着说道:“加之昨日登极大典才毕,臣等便想着........”
“想着缓几日再予本..........朕讲,是吗?”
话音落下,三位老臣皆是腰身半弯,而朱慈烺则在看到他们的反应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
也不知是住惯了军营的缘由,还是那一个个前辈莫名身死的关系,他自住进这宫中之后便没有一时轻松下来过。
当然,他的护卫工作还是在由宿卫中军负责,而且身边的内监宫女也已由王福平细细筛选一遍,理论上说,他的安全当也不是什么问题。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宫里那么多人,谁又晓得他们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由此,在经历了一夜的紧张之后,他才一发现这两个无有票拟的题本,便不由生出了警惕和怀疑。
大抵是想多了吧。
马士英和东林尿不到一个壶里,袁继咸在中枢立足未稳,哪怕钱谦益这正儿八经的东林党人也因着各种缘由而渐渐站在了文官的对立面。
这般看来,文官们当还没有和自己打擂台的能力。
心念及此,朱慈烺暗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待到殿中三人都因某种无形的压力而开始胡乱猜测之时,他才又将笑容挂到了脸上。
“三位阁老如何这般模样,朕虽已登极,但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你们也不必如此拘束。”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话存着心理暗示的作用,反正越到后面朱慈烺的语气越是轻松。
待到最后,他见三人似乎并没有如过去一般,他甚至还追了一句:“那个谁,给三位阁老搬把椅子过来。”
“谢陛下赐座。”
三人这般表现,朱慈烺挂在面上的笑容便不由有些凝固,趁着三人各自落座的空档,他稍稍缓了缓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随后才又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了起来。
“对樊、王二督相争之事,不知三位阁老有何看法啊?”
朱慈烺话音落下,袁继咸便自椅上起身,随后他微微躬身,待做完一揖后才将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
“陛下,据老臣所知,遵义各部多为樊一蘅自川陕带来,莫不如将王应熊召回,再命樊一蘅专责剿灭张献忠,如此也能不至因临阵换帅而乱了军心。”
“陛下,那樊一蘅自陕入川,又自川入黔,不但丢城失地,更还在遵义拢着数万大军,若再加其权责说不得便又是一个何腾蛟!”
袁继咸的说法自然有其道理,可谁曾想,他这里话音未落,马士英便直接站出来表明了自己坚决反对的立场。
马士英反应如此剧烈倒也在朱慈烺的预料之内,说到底,对王应熊的任用乃在马士英当政之时所定。
哪怕当时有当时的情况,现在有现在的局面,但在这新皇登极的第二日,他又可能由着别人否了自己原本的任命?
当然,这当只是马士英私心的部分,若假定他也存有公心,那么对一路败退无有半点见数的樊一蘅又怎可能不存疑虑?
老实讲,朱慈烺对于这两位地方督抚倒是所知不多,不过他也能确定,若真由着这二人在西南争来争
去,那么最终的结果很可能便是麾下诸将谁的都不听。
只是在这留哪个去哪个上,他却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陛下,莫不如将湖南闯军分予王应熊一些,再命他们各领所部不得越权,待看谁先建功便将另一人召回,如此当为两全之法。”
臭棋!
就当朱慈烺在左右之间不断权衡之时,钱老先生似是吸取了两位阁臣意见中的优点,可当他这话音才出,在场几人便同时腹诽了一句。
他倒也有自己的理由,樊一蘅掌着大军,但却一路败退,其能力显然不足以支持与张献忠所部的作战,而王应熊则孤身一人在川中拉出了一支人马,更还在强敌面前站稳了脚跟。
这般情形之下,只要给王应熊一支人马说不得他便能在樊一蘅之前立下功劳。
如此一来,中枢拿下樊一蘅便是情理之中,川中诸将自然也没什么说头。
于朱慈烺想来,这大抵便是钱谦益此番观点的一句,只是这钱老先生却不存想过,若现在他以同样之法决定首辅人选,那钱谦益又会怎样应对。
会不会为了自家将才得来的位置而在背后捅刀子,对方又会不会先下手为强?
这样一来原本的矛盾不但得不到化解,更还让川黔出现了内讧的可能,此等想法若算不得昏招,朱慈烺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算是昏招了。
哎~~~~~,到底还是不擅实务啊。
迎着钱谦益略有些期待的目光,朱慈烺心中不由生出此念。
他不是不知道首辅需得通晓朝廷诸事,但他同样清楚,若在自己和文官之间没有一个缓冲,那么不消三五个月的功夫,他与文官集团之间的矛盾必然会以某种出乎预料的方式爆发。
届时哪怕他因手中握有刀子而可以将文官集团压制,但必然会因此而身处矛盾中心。
如此一来,在露出爪牙的皇权逼迫下,说不得处在内斗中的文官集团便会团结起来将目标放在压制皇权上,他又怎能安下心来筹谋江西之战?
这却也不是朱慈烺多想。
有明一朝,皇权与文官集团的斗争从来未曾停止,只不过在这种斗争里,聪明些的皇帝都会安排些奸臣、太监来执行自己的意志,其中代表便是嘉靖、严嵩和天启、魏忠贤,而似崇祯这样稍稍鲁笨些的则会赤膊上阵,终使皇权与文官集团之间的脸皮彻底撕破,自己则成了个孤家寡人。
此时的朱慈烺便打算将钱谦益培养成替自己压制文官集团的奸臣,只是这奸臣的能力似是有些欠缺,倒也让他不由生出了些无力感。
心念及此,朱慈烺看向钱谦益的目光里便不由带了些无奈,其后他又瞟了眼面色肃然的袁继咸,终还是把将才生出的思绪生生掐灭。
“三位阁老所言皆有道理,不过本......朕想着若有一人能镇住樊、王二督使其形成合力却是再好不过的了。”
..............
您这是一刻都不想在宫里待着啊。
话音落下,三人不但立刻就明白了陛下话里的意思,更是在明白之后一阵无语。
满朝文武有威望、有能力、有地位能够压住两位地方督抚的除了朱慈烺这马上天子之外又有哪个?
老实讲,朱慈烺这想法的确不错,依着他现在的战功与威望,再凭着湖南对川滇两地的重要性,他都不需带着多少兵马大抵便能让这二人一笑泯恩仇。
可话说回来,这才是登极的第二日啊。
若是皇帝老子就这么不断在外征战,且不说素来想将皇帝一辈子锁在宫里的文官们会怎么编排三位阁臣,他们的老脸也不见得真能挂得住啊。
“启禀陛下,老臣驽钝,倒是还未想到该派遣何人,莫不如您再许老臣半日,待寻到合适人选再来禀报。”
钱谦益虽不擅长实务,但在此等需要耍小心眼的事上却是难得的惊醒,待他话音一落,另外二人也反应过来这是缓兵之计,随即便也跟着应了起来。
“行,那便许你们半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