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轿子停了,莹月以为自己的求救终于得到了回应,但外间只是喜乐声大作,爆竹齐鸣,爆开一阵比先更大的喧哗,里面似乎夹杂了什么“请郎君射箭”一类的欢喝声。
莹月没听清楚,她差点被这阵猛烈的动静震晕过去。唯一的好处是脚下终于安稳住了,她拽回仅余的神智后,得以一手巴着厢壁,靠着这支撑往前挪着,伸手去掀大红的轿子帘——
没等碰触,忽然“夺”一声,有一支箭从外面钉到了轿门上,不知是本来距离近还是射箭的人腕力大,这一支箭射上来,带动得整个轿子都晃了两晃。
然后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爷,你疯啦,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你使这么大劲,把人吓晕了,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看我们方爷这威风,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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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霄哥儿,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你抱着新娘子跑到这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连着声音一起响起,是原在花厅里宴客的洪夫人闻讯匆忙赶了过来。
莹月眼皮一颤——她运气太差了,连碗药都来不及蹭到!
呜呜。
方寒霄往床边望了一眼。
他看得到莹月染血的细弱脖颈间微不可觉的滑动,以及她忽然颤动了一下的眼皮。
他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
因为早起来问安的声音大了一点,嫡母徐大太太认为她不恭敬,把她罚站在这里,叫她醒醒规矩。
她已经站了快大半个时辰,目送了嫡长姐徐望月在前呼后拥下出门往隆昌侯府的花宴去做客,同为庶女的二姐姐徐惜月和小妹妹徐娇月陪着徐大太太用过早饭,拥裘回去自己的院子。
现在辰时末了,徐大太太开始当家理事,有家务要回的管事媳妇大娘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仍旧饿着肚子站在这里。
冻得冰冷的四肢,与饿得发疼的肚子,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错,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没打没骂,又不是数九寒天,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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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