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大颗大颗地溅落在地,海上卷起风暴,鸣叫的海鸥早已归巢。宋渺撑着伞,软底橡胶鞋被水打湿,她脚步趔趄,攀住前男人的衣角,深一步浅一步地走。
董野对她拉拽衣角的动作没什么异议,他替她伸手压住要被风吹的飞起的雨伞架子,雨水自他头顶流动到下巴,再从下巴流到锁骨,整个人过水一般,湿漉漉站在她前,宋渺想给他一并打伞,被他强硬地压住动作,“别乱动,这里淋湿感冒了,没有女人照顾你。”
语气中的警告让宋渺发怔,她默默地低头,还是说:“你不怕淋湿了吗?”
董野在前头一步一步走,他的塑胶雨鞋在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男人穿着一短袖短裤,肌坚实露在外面,“我不需要。”
声音硬邦邦的,勃发的怒意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宋渺知道他很是生气,生气于上头安排了个女狱警下来和他一并工作。
尤其是,这个女狱警,看上去像只怯弱安静的兔子。
——守塔人,生气极了。
练岛港口,看上去简单朴实,甚至可以说是简陋至极。船长在送她进岛时,还讶异于这个岛的建设这么多年了没有什么变化。
布满污渍的港口小屋,港口桥板上陈旧的木块,一脚一脚下去,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桥会塌掉。小屋也是破旧不堪的,从外头看,门扉上的铁锁都生锈不堪,轻轻一碰就要碎成渣子。屋内的设施也就只有一个算是与时俱进的电话机还好看时髦,宋渺看董野打电话过去,就知道港口的电信设备尚算齐全,不至于整个岛屿与世隔绝。
港口位于岛屿的东侧,海浪刷刷地席卷着礁石,道路都是水泥铺成的,看上去还算新,可见除了守塔人还有刚被送进岛上服刑的犯人外,就少有人行走。
而监狱,则位于岛屿的西侧,与港口的位置相差甚远,宋渺这一路走来,看到很多杂草丛生在路边泥地上,而灯塔的位置不在岛的边缘——而在岛的正中央。
一幢高大的,陈旧的灯塔,在昏暗天光云影下,尖端有着一簇幽幽的灯光。明亮如焰火,几乎刺破人的双眼。
雨下得越来越大,他们历经千辛,终于到了岛屿西侧。
练岛监狱。
宋渺怔呆地望着面前堪称高科技化的建筑,喉间干涩,她连伞骨都握不稳,飘然问:“这是,监狱?”
雨幕下,一片精美绝伦的白色建筑,占地足足有好几亩地,精钢铁炼的大门,寂静而沉默。道路是新筑的水泥路,路边的杂草换成了鲜艳的花卉,还有只有在鲜花展会才会出现的名贵品种,和整个岛屿的风格相比,这里的建筑格格不入。宋渺难以置信,雨水啪嗒地砸在她的手背上,让她回过神来。
董野没有看她,他在雨水席卷下,衣物粘黏在肌肤上,仿佛一个冷酷的巨人,无淡漠,“对,这就是监狱。”
冷嘲的笑意卷在他的唇边,很快消失不见,董野伸手接过她的伞,他的大掌是冷凉的,在雨水的浸泡下,失了原有的灼。宋渺一时不察,便被他以大手推进门内。
背脊毫无防备下,幼兽一样被推搡入内。
监狱的大门有着最新的高科技检验设备,她的指纹虹膜也早早就被录入,于是,宋渺趔趄地踩进监狱大门。
来自早已设定好的录音,平板的女声,一板一眼地在雨水声中,道:
“七号狱警,和樱。”
“欢迎你的到来。”
宋渺仓促回,就看到董野远远站在门外,他眉眼深邃,下巴处的那一道伤疤在昏暗天光下,仿佛一把锋利的刀。
她心跳如鼓,呼吸急促,帽檐的水顺着眼角落下,她攥紧拳头,小声喊了他一声:“董野哥,你不进来吗?”
董野慢慢走进来,他腮帮子努动两下,他听到了这一道欢迎声。不知为何,男人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来。
“走吧,”董野说,他把已经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下受创严重的伞丢在一旁,随手擦了一把脸颊上的水,他沉沉说,“带你去看看他们。”
宋渺跟在他后,亦趋亦步,她尚且还在震惊于这一栋监狱的华美与精致,就听到前男人说:“和樱,你清楚你的职责吗?”
她连忙说:“管理好犯人,执行生效刑事判决……”
她话没说完,就被董野猛地转过来看她的目光吓住,他冷冷地看她,一瞬间面上有几分苦恼与错愕,这神色慢慢压抑下去,最后她听到他说:“错了,你的唯一职责就是不让他们逃出这里。”
“什么?”
董野淡淡地点头,他没再看她,继续在前面带路,声色沉沉,盐粒一样粗哑,“这里的所有人都想着逃出这个岛屿。”
“你需要的仅仅只是看住他们,看住这个岛上的所有……犯人。”
宋渺听他说,低头看着地面,他的影子在铺着瓷砖的走廊间,明亮的灯光下,摇摇晃晃,他说:“所有狱警的任期更换,都是在逃走犯人后,再筛选下一位。”
“逃走的犯人?”她不解。
他没管她问了什么,“你是第七位狱警,也就是意味着这十年间,已经有六名犯人逃出这个岛屿。”
“做的最长久的狱警,是你的上一位,他在这里任职了三年。”董野转向一道走廊,往楼上走去,他要带她去狱警的工作室,一边说道。
“那六号狱警呢?”宋渺直觉问出这个问题,她有些不安。
董野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开过办公室的门后,将这把钥匙递给她,他说:“你待会就能见到他。”
——什么意思?上任狱警还在这里,为什么不继续工作?
宋渺拧眉,她看着董野带着她往存放档案的书架走去,他站定在她面前,指了指那排放整齐的书架,说:“这个岛上,一共有五十六名囚犯。”
“等会,你就能见到所有人。”
董野从办公桌上的抽纸盒里抓了一把软纸,粗鲁地擦拭自己的短发,他浑湿漉漉,却一点没觉得冷,擦净脸上头上的雨水后,慢慢地看了眼在书架前试图抽出一份档案盒的宋渺,出声道:“你现在没必要看。”
宋渺拖着已经抽出来一半的文件,看向他,“?”
虹膜灰蓝色,她眼神堪称干净懵懂,董野望了一眼就觉得她太过无辜怯弱。
“算了,你看吧。”董野最后硬邦邦抛出这一句,他双腿大岔坐在沙发上,上的水渍扑凌凌滑落,皮质沙发上溅满水珠,他低头不再看她,心不佳。
宋渺松开手,有点局促不安地依言不再看。面上这幅表,她抿唇,听到176在耳边细细说话,说着这个岛屿上确实如他所说有着五十六名犯人。
到最后,董野起,带她往关押囚犯的地方走去。她听他说,“刚才的工作室就是你未来要住的地方,卧室在书架旁的门,你推开就能进去休息。”宋渺点头表示知道,她刚才在书架前便注意到门,还尝试着用董野给她的一串钥匙开了开,看到了卧室的布置。
这片白色的建筑分为好几个单幢,皆是零散有致分布。属于狱警的楼和其他楼一样,有三层,位于这些单幢楼的前中央,大致是“品”字样。最前方的“口”即为狱警工作室所在的楼,后面的楼房多杂,当然不仅仅只有两幢。
而这里的所有楼都是单独与狱警的楼相连的,相连的部分是在半空中悬建设出一层走廊。楼间的走廊有精良铁门铐住,只有守塔人和狱警有钥匙可以开启。
整个格局分外奇怪,宋渺不太懂这样的建筑物是经由谁手设计,却听董野说这样的建筑有利于防止犯人逃逸。
他打开一个与另一单幢相连的铁门,声音冷硬,“上一个狱警,就是开了一扇门,让一个犯人逃出。”
“最后……”
宋渺与他一并走到另一幢楼,她穿过铁门,望着刚才走过的路,远远看去,走廊尽头就是她的办公室和卧室。
“最后,他也进了监狱。”
一道低哑磁的男声,突然响在走廊间,一个男人穿黑衣黑裤,站在他们不远处,他抽着烟,懒洋洋地朝他们笑了下。
“董野,和樱,你们好。”他准确地念出他们的名字,语气平淡。
“我是第五十六号犯人,”男人含着烟,黑眸静静地望着他们,声音缓缓,“也是前任狱警,袁崧。”
董野拧了拧眉,将口袋里的一盒烟丢过去,男人准确地接着,他睇了眼烟盒的名称,“秦淮?你还真是穷酸。”
“最近空投只投来这些玩意?”袁崧将烟盒揣进兜里,他走近他们,“那群人可是叫唤着要抽大麻,还有人想吃粉。”
董野:“你管他们去死。”
守塔人与前任狱警,也是现任囚犯袁崧的关系并不差,看上去董野还是信任袁崧,他还能知道许多消息。
董野扬起下巴,点点她,“我就不带她去了,免得打起架来,让他们出来见见新狱警吧。”
袁崧这时候才正式打量起宋渺来。
他乌黑的眼瞳长久凝视着她,宋渺觉得这目光像是冰一样冷淡,烟一样呛鼻,她背脊不由紧绷。
“和樱?”压抑在喉间,暧昧不清的声色,宋渺点头,她说,“我是。”
袁崧将燃尽的烟揉在掌中,他挥挥手,示意董野在这里等着:“走吧,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去哪?”宋渺紧紧跟上去,她转头看了眼后的董野,有点不安,她在走廊的光下,看到他蹙眉,面上满是躁意,仿佛气急。这绪压在他心间,直到她随袁崧走时才展现。
袁崧在她前走着,他说:“去食堂。”
“他们都在那里等着,”袁崧说,“看什么?看董野吗?”
她小声嗯了一句。袁崧的背脊笔直,他长腿一跨,比她小跑起来还要快,“他大概还在生气,怎么这回送来个小白兔。”
小白兔是在喊她吗?
“别看了。准备好面对他们吧。”
……剩下的五十五位,穷凶恶极的囚犯。
宋渺心间一顿,她觉得声音压抑住,几乎喊不出声来,最后只喃喃般问道:“能问一句,你放走了谁吗?”
以至于,被冠上穷凶恶极的罪名,从一名狱警变成囚犯,关押在这里。
袁崧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声线稳稳,他诧异于她居然问了这个问题,但这并没有触及他的底线,于是他漫声说:“一个杀人犯。”
“也是我弟弟,袁岳。”
语罢,他们已经从楼层间的走廊走到了一处宽广的大厅,这里的装潢风格各异,餐饮齐全,宋渺甚至还看到了西冷牛排,鲍鱼鹿茸。
她再一次被这里的布置惊呆了,这里究竟是监狱还是高级餐厅?她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直到她站在袁崧边,听到了熙熙攘攘的鼓掌声,数量不算太多的,年龄各异的男人少年们从四周角落走出。
“新狱警?”
“奇怪,居然是女孩?”
“……漂亮……嗤。”
“董野没有带她来?是袁崧……”
“……她害怕到发抖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细碎的讨论声,宋渺一点点绷紧了神,试图板住脸,稳住绪。但她显然有些失败了。
男人们各自落座在她面前,容颜或平常或英俊,他们齐齐鼓掌,面上多带有打量的目光,其间还有几位男人玩世不恭,万分愉悦地弯唇笑起来。
她有些紧张,最后更是难忍背脊的疼痛,她太过紧张,绷得过分,以至于背脊骨一阵酸疼。而更让她觉得有些齿冷的,是袁崧不再站在她旁,而是往男人间走去,他没再看她,也没管她小声喊他的动作。
袁崧坐在了最前方,他旁没有什么人,只有附近零散坐着几位。
然后,宋渺听到袁崧懒散而懈怠的声音。
很是随意,很是淡然地,他说:“接替我的狱警,练岛监狱的第七位狱警。”
“和樱小姐,大家欢迎。”
掌声雷动,所有男人面上的表都透出玩笑般的趣味,就连袁崧也不例外,他含笑看着她,宋渺用力地抿紧唇,她想起了和韫在她登岛前发的那则短信。
——岛上的囚犯作恶多端,格恶劣,如有必要,找守塔人帮忙。
这是不是意味着,只有守塔人能够保护住她?
宋渺握紧兜里的手机,按住按键,一下下,仿佛扣住了谁的心脏。
她慢慢的,慢慢的吸了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