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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将过,宇文泓才终于处理完白日里递上来的奏章,从御案前起身,回到寝殿。
后宫有一堆巴巴盼着他的妃子,可他总是独眠,身边的宫人们都知道规矩,在这件事上,没人敢劝他。
寝殿里点了安息香,他白日里为正事操劳,现在是真的累了,躺在床上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却不期然梦见了旧事。
是六年前的那片原野,硝烟弥漫的傍晚,猩红的日头隐匿在云后,一点一点,终于坠下了地平线。
耳边是阵阵厮杀声,匈戎与夷人联合进犯,那一仗出奇的难打,可纵使难打,他也撑下来了,夷人的首领阿力哧被他逼在卢脊山下,已是走投无路的境地。
他亲自上阵杀敌,与士兵们一同浴血奋战,从正午杀到傍晚,早已杀红了眼。阿力哧自知躲不过,与他迎面而战,虽然阿力哧不是泛泛之辈,但他武力更胜一筹,几十招过后,对方已到了绝地。
他心中冷笑,打算将其一刀毙命,原以为阿力哧会奋力抵挡,却没料到他不去躲他的刀,却对他的□□使出最后一击……
阿力哧死了,死前阴狠笑道:“你已是个废人,大梁皇帝绝不会再把皇位传给你,你杀了我不会有好下场……”
“你是个废人……”
噩梦惊醒,一身冷汗。
睁开眼,是帐中昏暗的灯光,他疲惫扶额,努力叫自己平复下来,可方才的梦戳中了心中的痛处,他一时难以恢复平静。
思绪也跟着回到了从前。
与其说方才的是梦,不如说是回忆,因为那都是真的,是曾真实的发生过的。
他当时怒火翻腾,一刀砍下阿力哧的首级,叫其永远的闭上了嘴,但是阿力哧的话却叫他此后的人生都蒙上了阴影。
身体上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但他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废了……
他十五岁受封亲王,有自己的王府,那场战事结束后他回京,随便找了个丫头想要试一试,但,他失败了……
他羞怒异常,将尸骨不全的罪魁祸首又从墓中刨出来鞭尸,可是这些除了泄愤,没有半点用处。
知情的人都被他秘密处理了,表面上看,他没有任何异常,此后的几年,他试着四处求医问药,但没有用,那些大夫们诊不出病灶,他也一直没有复原。
后来父皇迟暮,因为未曾立储,所以兄弟们间明争暗斗日益激烈,他为了大梁江山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当然不甘将皇位拱手让人,于是也投入进去,并且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登上了宝座。
他对这辛苦得来的天下负责,想建造一个太平盛世,所以兢兢业业,从不敢耽于享受。登基三年以来,国力愈加昌盛,只是他的痛处一直没有解决。
为了不叫母后难过,他一直独自保守秘密,母后为他选妃,那些妙龄女子个个天香国色,可对他来说没有用,他……果真要成了一个废人。
而母后担忧的事情,何尝不是他的心头大患?倘若一直这样下去,且不管外面的非议,难道果真要把这皇位让与其他的兄弟们?
凭什么!
越想越气,越想越烦躁,觉是睡不成了,他起身,拔出殿中的赤霄剑,去到殿外挥舞起来。
如今已是腊月中,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殿外的冰天雪地中,一个颀长身影在持剑挥舞,一阵剑风扫过,一旁的两株玉兰被整整齐齐的削了顶……
司寝的小太监在旁看着干着急,但见陛下似乎正在盛怒,想劝又不敢劝,只得求助于福鼎,福鼎也是无法,他从小伴着陛下长大,陛下的脾气他最熟知不过,虽然不知陛下是为什么忽然起了怒,但他知道,陛下现在不痛快,无论如何得把气给撒出来。
司寝的小太监名叫长青,此时手捧着狐裘大氅,一脸菜色的求着福鼎,“总管,您好歹去劝劝呢,您瞧这天冷的,陛下只穿了中衣,还光着脚呢,若是冻坏了,咱们可都甭想活了!”
“呸呸呸!”福鼎赶紧拿拂尘抽他,“去你个乌鸦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爷爷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可话虽这样说,福鼎也只能干着急,叹了口气说,“我算个老几,陛下能听我的劝?罢了罢了,赶紧备好衣裳,等陛下练完剑就上去伺候。”
长青只好应了声是,转头去把衣裳鞋帽全都备了齐全,就等着今上练完剑,赶紧上前去。
半个时辰后,宇文泓终于收了剑,宫灯的映照之下,额角的汗珠闪着光,长青与福鼎赶紧围了上去,披衣裳的披衣裳,擦汗的擦汗,他敛着眉将人隔开,只道:“备水!”
福鼎弓着腰忙答,“陛下,水已经备好了,奴才们伺候您沐浴。”见他并未反对,忙给长青几个使眼色,一伙人簇拥着大汗淋漓的陛下去了浴房。
借着舞剑,心中的怒火终于撒出来了些,只是等他沐浴完毕,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已经来到了。
他叹了口气,吩咐道:“更衣,去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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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宫。
静瑶的差事比其他人都要轻松一些,不用时时守在主子身边,夜里也不用熬夜,西川路此次进贡的茶花比上年多了几个品种,现如今摆放在福宁宫的各个殿中,她只需好好看护着花即可。
今日一大早,太后就去了钦安殿拜神,她不是近身伺候的,不必跟随,便留在宫中,趁机打理下花草。
上午的阳光正好,她将花都搬到东侧殿窗前,统一淋过水后,再拿小的花剪修剪一下,正做的起劲儿,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这就是今年的新品?”
说话的是位男子,且声音有点熟悉,她心中一紧,惊讶的回头,果然见到了宇文泓。
这人是有吓人的嗜好吗?怎么每次都悄无声息的?
静瑶在心中腹诽两句,面上倒是不敢表露,只是赶紧垂首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
她谨慎的又把头垂了下去,但方才的回头一顾,还是终于叫宇文泓看清了她的样貌。
原来她长这样,这张脸,似乎比想象中更好记一些……
宇文泓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嗯了一声,很快就错开在她身上的视线,重新问道:“这就是西川路今年新进的品种?”
静瑶垂头答道:“回禀陛下,这些正是今年西川路的贡品茶花。”
宇文泓微微颌首,看来心情还不错,继续问道:“朕瞧着,不太像上次的十八学士。”
静瑶介绍道:“今次多了赤丹,茶梅及粉霞,品种比上年丰富了许多,十八学士也有改进,因此都与去年不同。”
宇文泓听后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静瑶在他面前垂手而立,也并不敢抬头,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一直无人说话,殿中似乎有些局促。
好在此时殿外响起了通传,是太后回来了,宇文泓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抬脚去了正殿,静瑶悄悄松了口气,也跟着出去给太后行礼。
其实方才在院门外瞧见了御辇,太后就知道是皇帝来了,所以见他从东侧殿出来,做母亲的倒也没多大意外,只是瞧见他身后跟着的静瑶,倒是心中悄悄一顿,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宇文泓笑道:“今天来的这么早?”
宇文泓温和答道:“今日朝中休沐,儿子没什么事,想来看望母后。”
太后这才哦了一声,“人老了记性不中用,哀家这才打钦安殿出来,竟然就忘了今日是小年了。”
语罢笑着吩咐身边的宫女,“给御膳房传话,今中午陛下在福宁宫用膳,我们娘俩过节。”
得了令的宫女尊了声是,就去御膳房传话了,几人迈进了正殿,太后在暖榻上坐了下来,静瑶方才一直没空插上嘴,这时便赶紧给太后行礼,“奴婢恭迎太后回宫。”
太后免了她的礼,招呼皇帝在身边坐下,和声道,“今年西川路进贡的茶花比去年更好,叫哀家这里赏心悦目,香气宜人,不知陛下可曾赏过他们?还有这丫头,倒果真是个人才,花料理的不错,陛下真是慧眼啊!”
却见宇文泓刚要开口,却忽然先咳了起来,太后一惊,等他平复后赶紧问道:“这是怎么了?刚才听你说话的声音就不太对,可是不舒服?”
宇文泓轻描淡写道:“大约有些风寒,母后不必担心……”
太后着急起来,“你鲜少生病,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好端端的会受风寒?定是身边人不周,来人,福鼎呢……”
福鼎冷不防听见太后叫自己的名字,还是这样的语气,立刻吓得一身冷汗,忙下跪应道:“奴才在。”
太后冷哼一声,“说,陛下怎么会受风寒?可是你们没有好好照顾?”
没等福鼎说什么,宇文泓主动道:“不怪他们,是朕疏忽了,前两天在殿外练剑,当时一时兴起,忘了披厚衣,母后不要担心。”
“哀家能不担心吗?”太后声音中带着责备,转向福鼎的时候就更加严厉起来,“你们都是些干什么吃的,陛下随性,你们就不会在旁规劝?陛下不会照顾自己,你们也不管么?现在出了岔子,可该如何是好?”
福鼎心里委屈的紧,腹诽道您还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吗?倘若能听人劝,那还是他么!不过当然不敢说出来,跪地连连磕头告饶,“奴才该死,奴才没有伺候好主子,请太后降罪!”
太后刚想说话,宇文泓却冷不防又咳了几声,做母亲的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忙先命人去找御医,再赶紧吩咐殿中的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陛下备姜茶?”
静瑶当时正立在太后跟前,这话便直直冲她而来,静瑶愣了愣,觉得此时大约不能推辞,只好垂头尊了是,赶紧出去忙活了。
倚波絮絮叨叨了大半夜,从认识阿淳开始一直讲到前夜佛堂失火,中间偶尔提起曾发生过的趣事,她会紧张的问她,“阿淳,你连这件事也忘了吗?”
静瑶不忍伤害她,只好违心摇头,“我……还有些印象。”
倚波这才放了放心,感叹道,“我八岁进宫,到现在都快十年了,宫里人心复杂,总是算计来算计去,我没有能交心的朋友,除了你以外。你可得答应我,往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忘了我啊。”
静瑶点了点头,对她微笑。可怜的人儿,如果叫她知道,面前的这个躯体里早已不是李妙淳的灵魂,她该有多难过啊!
不过等收回目光,她又笑自己,连身份姓名都换了,如今困在宫中不得自由,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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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府。
前一夜还在笙歌曼舞的府邸,今夜处处挂起了黑纱。
如意苑里一片惨淡,谁都没想到,昨夜还活生生的陆侧妃,如今已是棺淳中毫无生气的冰冷躯体,侧妃生前待下人们不薄,因此院里一片啜泣声,下人们都在悼念突然离开的这位主子。
除过今早进了趟宫,宇文铭几乎一整天都在这里,昨夜一同吃酒的几位手足过来看他,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纷纷劝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侧妃已登天国,五哥要节哀,保重自己要紧啊!”
宇文铭目中无神,只是一味叹息。
这场灾祸发生在大家吃酒的时候,加之死了人,众人心头都有些晦气,劝了几句,见他不为所动,也就都散了。等出了惠王府的门,老八武宁郡王叹了声气,“看五哥这样,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来?倘若我们昨夜不来喝酒,兴许就没这档子事了。”
老四郑王比武宁郡王年长,府里妻妾成群,对武宁郡王的话不以为意,“咱们在前院吃酒,火起在后院,与我们有何相干?五弟自己都没说什么,你犯得着往身上揽吗!再说,天底下漂亮女人多得是,等往后府里进了新人,他就不会这样了!放心吧,一个连孩子都没生的侧妃,再过几年,恐怕连埋在哪儿都忘了!”
老六越王也附和,“就是这个话,这事本来就跟咱们没关系!再说了,”他压低声音,“你们也不想想,火起在正妃院子里,死的却是侧妃,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别的事呢?”
武宁郡王年仅十六,还没成亲,所以尚未设身处地的体会妻妾之争,闻言顿时愕然,“这……那五哥可怎么办?”
排在武宁郡王之上的老七安康郡王今年才刚成亲,正值新婚燕尔的时候,先前一直只听不说话,这时候倒也插了两句嘴,“怎么办,这是五哥的家务事,咱们管不着,快别说了,各回各家吧!”
郑王抬手紧了紧大氅,“就是,这天冷的,赶紧回家暖和去吧!”
左右惠王府才出了这么档子事,兄弟几个若单独再去吃酒,实在有些不像话,众人便就此散了,各自回了各自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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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越来越深。
满院的下人中,半夏是哭的最伤心的那个,昨夜牡丹苑忽然走水,正巧叫前去看望王妃的主子与仲春赶上,两人都没能活着回来……昔日一起进王府的三个人,转眼就剩她自己了。
半夏哭的几度昏厥,她实在不明白,原本好端端的主子,怎么就一会儿的功夫,就与自己阴阳两隔了?见到送客后复返的宇文铭,她忽然冲他使劲磕了几个头,呜呜咽咽的说,“王爷,主子与仲春就这么忽然走了,奴婢也不愿在世上苟活了,请王爷保重,奴婢这就前去伺候主子……”说着眼看就要往那檀木棺淳上撞。
众人吃了一惊,赶紧把她拦下,宇文铭点头道,“好丫头,有你这份忠心,静瑶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只是仲春已随她去了,你若是再有三长两短,她恐怕只会更加难过……本王知道你们主仆情深,你好好活着,她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