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那些盛开在记忆里的夏天,在年华里撒落了一整片的花朵。所有的歌声都在一瞬间失去音符,世界从此丧失听觉。所有的色彩都在一瞬间褪去光泽,世界从此失去视觉。而你依然站立在安静的黑白映画。那些匆忙跑远的岁月,它们又重新回来了。可是匆忙跑远的你,却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他们说的那些传奇,是你么?他们讲的那些故事,是你么?那些阴影里铭记的眼泪和年华,是年少而冲动的我们么?
咖啡吧里,岚岚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靠着街边的落地窗。看到友缘走进来,她站起来朝友缘挥手。眼前的岚岚年轻漂亮,而友缘在坐下来的时候,甚至都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脑子里还是回荡着电话里,她最后的那句"我现在肚子里,有肖宇的孩子"。这句话像是魔咒一样,瞬间将友缘的声带剥夺,张着口,却无声发出任何声音。在张了好多次口之后,那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突兀地出现在空气里。友缘自己听到都觉得可笑,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这句话仔细想来都让友缘觉得肮脏。
"就是在《宇》的第三本画集首发式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提前去了公司,那天晚上正好我找肖宇喝酒。他因为正在为抄袭的事情烦心,所以就喝多了,"岚岚低着头,也听不出话里是什么口气,"而那天我也喝多了,所以,后来就一起去了酒店……"
"够了。"不想再听下去。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恶心。
"友缘你恨我吗?"岚岚抬起头,眼里已经有了泪水。
友缘看着她,心里一片空白。恨岚岚吗?还是应该恨肖宇?或者谁都不恨?又或者,应该恨自己?
"那孩子,你准备怎么办?打掉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友缘突然对自己极度厌恶。这样的话竟然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一瞬间友缘讨厌极了这样的自己。可是要自己平静地说出"生下来吗"这样的句子,那不是太残忍了吗?
"友缘,"岚岚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是冰凉的温度,"我可以生下来吗?可能你一直不知道,我喜欢肖宇很多年了。"
友缘在那一刻听到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摔下来,掉落在自己的心里摔得粉碎的声音。满心房的玻璃碎片,琳琅满目,反射着杂乱的光芒。而之后,又像是谁在手在自己的心脏上用力地捏了一把,于是那些碎片就全部深深地插进心脏里面去。是痛吗?连痛字都觉得形容不了。
这已经不是什么酒后性的事情了。这也不再是单纯的肉体出轨的事情了。友缘望着岚岚,心里绝望地想,你现在告诉我你喜欢了他很多年,又算什么呢?而我,又算什么呢?
"友缘,求你了,"岚岚的手像冰一样的冷,"让我生下来吧,我喜欢肖宇的程度,一点都不比你少。如果你愿意让给我的话,我发誓一定给他幸福。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会悄悄地把孩子养大,就当是肖宇给我的礼物吧……"
"别说了,"友缘突然站起来,指着泪流满面的岚岚,"岚岚,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可是,你如果要继续说下去的话,我会觉得很恶心。"
连友缘都很奇怪自己竟然会如此平静地讲出这些话,对面泪流满面的岚岚和自己,到底谁才是被伤害的角色呢?连友缘自己都有点糊涂了。
"对不起,你别生气,"岚岚有点慌,拉着友缘坐下来,"我没有要炫耀什么的意思。"
友缘看着眼前的岚岚,是啊,你从来没有想过要炫耀什么,那是因为你从小到大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炫耀。
擦了擦眼泪,岚岚坐直了一些,她看着友缘,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友缘,你想过肖宇现在的情况么?我可以帮他度过现在的困境。比如我可以叫公司找肖宇和我一起代言一两个公益广告,我可以让公司配合川都火舌传媒封杀关于肖宇的消极新闻,谁都知道川都火舌传媒最大的敌人就是我的公司的唱片啊。友缘,我可以做的事情,比起你能帮他做的事情,要多太多了。
友缘站起来,摔开岚岚的手。她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然后转身走出了咖啡厅。看着友缘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面,岚岚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刘医生,我上次约的堕胎手术帮我安排在下周做吧。麻烦你了。”走出咖啡厅,眼泪在瞬间就流下来。
岚岚,我以前从来没有讨厌过你,现在也没有。我讨厌的是自己。我讨厌这个什么都不能做的自己。那些各种各样的事情纷乱地在脑海里出现,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甚至连一些具体的气味都出现在友缘的脑海里,友缘差点蹲在路边吐起来。胃疼得难受,坐在马路上,春天的风还是很冷。友缘突然想到呕吐不是现在岚岚应该做的事情吗,于是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带着滚滚而下的泪水的笑容,是这一生里最难忘的笑容吧。
回到工作室的时候,肖宇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新换的衣服散发着干净的洗衣粉味道。可是,现在的肖宇还干净吗?
友缘看着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肖宇,眼睛里涌起的泪水在黑暗里没有人看到。以前一直觉得肖宇像是一个天使一样,甚至连自己和他接吻,都会格外紧张,甚至觉得这样会弄脏这个干净漂亮的男孩子,可是现在,自己的好朋友,告诉自己她有了面前这个自己曾经以为是天使的男人的孩子。
友缘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肖宇和岚岚亲热的镜头,可是,那些画面源源不断地从脑海里冒出来,肖宇身上的味道,岚岚女生光滑的皮肤,肖宇从来不让人随便摸的头发,岚岚精心护理的手……所有的东西都纠缠在一起,甚至可以听到肖宇低沉的呼吸和岚岚的呻吟,胃里恶心的感觉越来越浓。友缘紧闭着嘴,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
“肖宇,之前你和岚岚去喝酒了吧。”
“嗯。”
一个字。很平常的语气。自己从高中开始就习惯了他的这个"嗯"字。可是在现在,还是只能得到这个字而已。似乎这么多年的感情,并没有让他对自己改变一样。从前是一个嗯字,现在依然是。
“然后岚岚带你去的酒店?”
“对,你问这些过去的事情干什么!”
不耐烦的语气,厌恶的神色,这些东西像是撒在心上的图钉,被人一颗一颗地用力踩进心脏里去。
“没什么。我就是刚和岚岚聊了一下,随便问问,你还在担心,茂杰的事么?”
“我现在不想讲话!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我不会再来烦你了。
流了一晚上的眼泪,也已经流到尽头了。现在眼睛干得流不出任何东西。友缘收拾着行李,把工作室里那些自己用习惯了的东西顺便放进包里。用习惯了的那支钢笔,是肖宇高中的钢笔。有习惯了的那个计算器,是肖宇陪着一起去买的。用习惯了的那个白色的杯子,和肖宇的蓝色的杯子是一对。用习惯了的那个坐椅靠垫,上面有肖宇最喜欢的偶像。好想带走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可是我的包不够大。如果早知道有一天我要这样默默地离开,如果早知道有一天你会对我说"不要再来烦我",我就会买一个很大很大的包,大得可以装下所有的回忆,装下桌子椅子,甚至大床。像一个蜗牛一样,背着自己的房子去别的地方。一路走,一路带着自己的家。
友缘悄悄打开肖宇的门,月光正好照在肖宇熟睡的脸上。两条泪痕依然挂在他英俊而瘦削的面容上。友缘看着肖宇熟睡的脸上。两条泪痕依然挂在他英俊而瘦削的面容上。友缘看着肖宇熟睡的面容,眼泪又流下来。本来以为眼睛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流了,可是现在,泪水又重新漫上眼底。
肖宇,我好想认真地和你道别。我好想抱着你大哭一场,然后再离开,哪怕以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肖宇两个我曾以为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字,让我在离开前趴在你的肩膀上痛哭一场也好啊。那些电影里,小说里,故事里,所有认真相爱过的人,都会有着最伤感的别离。可是,我没想到,我们之间最后的一句话,竟然是你对我说的"你不要再来烦我了"。我每次想到这里,都会止不住地伤心。
肖宇,你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没有觉得我会难过吗?我以前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会想,我这样做,肖宇会不开心吗?因为我以前在生命里,我真觉得,肖宇,就是眼前的你,就是这样站在我面前的那个英俊而面容冷落的人,就是我全部的,唯一的世界。
直到现在,我依然这么想,只是,前面需要加上一个"曾经"了。曾经是我全部的唯一的世界
——友缘
坐火车离开了这座城市。
友缘坐在车窗边上,汽笛呜响。友缘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走了。拿到手机,找到岚岚的号码,然后发了条短消息:"请你照顾肖宇。拜托了。"然后友缘从手机里取出SIM卡,朝窗外扔出去。
空中闪过一丝金属的光泽。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找到友缘。如同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友缘这个人一样。
岚岚在打电话打了三天一直找不到友缘之后,跑到工作室去。一开始岚岚以为没有人,黑黑的,没开灯,可是门没锁,直到打开了日光灯,才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肖宇。
胡子参差不齐地长在下巴和嘴唇上。头发胡乱地翘着。
“肖宇……你怎么……”
肖宇抬起头,看着岚岚很久,然后才突然像是一般冲过来,抓着岚岚的手,眼泪刷地流下来,"岚岚,有没有看到友缘?有没有看到友缘?"
有没有看到友缘?
有没有看到友缘?
从肖宇那里回来,岚岚他搞不明白怎么友缘突然地就会失踪掉。刚刚说自己答应帮他去找友缘,才把肖宇哄去睡觉。肖宇倒下去三分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应该好多天没有睡觉了吧。岚岚心里微微地疼起来。她甚至无法相信刚刚那个落拓的面容憔悴满脸胡茬的男人就是当初那个王子一样的肖宇。所以,岚岚都不忍心告诉他,现在满城都贴满了茂杰的头像。全城通辑。
时光改变了太多。似乎才过去一瞬间,其实已经过去很多年年。像是两个不同空的不同世界。
岚岚抬起头,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朝世界洒下银白的光。它永远都不知道人间的悲欢离合,却装出一副会阴晴圆缺的脸,在每个寂寞的时候,惹起更多的寂寞。
周围的人群急速地朝着身后倒退过去。在这一刻,岚岚脑海里是友缘的笑容。友缘,我好想见你,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路边产商店发出温暖的光,厚厚的棉布门帘。这些都像是无关紧要的烟雾,从自己身边吹过去。
在下了好多场大雪之后,这座城市重新变得银装素裹。又是快要过新年的时候了。大街上经常有放鞭炮的小孩子,满地都是碎红纸片儿刺鼻的硫磺味道。一个戴着红衣领巾的小姑娘拉着妈妈的手从人行天桥上走过去,路过一个乞丐的时候她随手把手里的一个一角钱的硬币丢到了乞丐的面前的碗里。
“妈妈,刚刚那个乞丐的眼睛真好看,又大又亮,像电影明星的眼睛。”
“小孩子别胡说。乞丐有什么好看的。爸爸才是最好看的。”
那个乞丐收起面前有盆子,慢慢地走下天桥。坐在地上的时候看不出来,站起来,才发现他原来这么亮。插拔的身材,深邃的五官。年纪年轻得有点不像话。走下天桥的时候腿格外的疼。特别是在冬天里。从秋天开始,因为一直睡在桥洞下,路边,下水道里。膝盖开始越来越变得敏感。稍微天气变冷或者下雨下雪,骨头就会阴阴地疼。已经半年了,走过路边那此精致的商店,玻璃窗里的人是个大胡子,一身破烂的衣服,长长地缠在一起的头发,上面早就满是油腻了。衣服上的油腻就更多了,厚厚的一层。可是,再厚的油腻,也无法抵挡冬天的寒冷。在路边其他的流浪者那里学了很多的本事,比如怎么用废纸塞在衣服里取暖,怎么在垃圾桶里翻出可以吃的东西而不吃坏肚子,怎么找到看起来很冷其实却不用吹冷风的地方过夜,哪个地方的人行天桥是容易要到钱。这些,都是那些萍水相逢的人教会他的事情。
路边的广告牌上,是一个大男生阳光灿烂的笑容,这一整条路都是这个大男生的笑容,乞丐盯着广告牌一直盯了很久,吸引了周围的路人的注意,他意识到自己太引人注目的,于是悄悄地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广告牌上是一个笑容温暖的男生。是现在全中国书卖得最好的画家。他安静地站在一棵树下,穿着黑白的制服,提着书包,安静地等待着。而在他的身后,是徐徐升起的朝阳,或者缓缓落下的夕阳——
肖宇年度大作,封笔之最后的绚丽,《天使》全国火线上市!
新华书店门口摆放的都是最新的畅销书,很多的女孩子聚集在门口,手里都是翻阅着那本《天使》。后来看到一个乞丐靠过来,都吓得赶紧拿着书去付帐,然后匆忙地走掉。
在逼近新年一个落日的下午,一个乞丐在新华书店门口,翻看着一本画集。周围的人都在指指点点,觉得非常的奇怪。可是,那个乞丐却全然不知。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然后这个乞丐奇怪地开始哭了。
新华书店的营业员小阮,刚刚大学毕业,分配进来实习,刚刚在里面整理书架上的书,还不知道门口发生的事情,直到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才跑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个乞丐,穿着破烂的衣服,光着脚,在冬天里,脚都被冻坏掉了,他在翻一本刚刚上市的画集,他捏着那本画集的手因为太用力,手指的关节都发白了,而他的喉咙里,像是在嘶吼一样的哭着。这样的哭声往往属于小孩子,看到丢失了玩具或者糖果的小孩,往往会这样大哭起来。小阮想要叫他把书放下来,却又不敢上去。那么高的个子,而且又很强壮,怪吓人的。
于是报了警。
警察赶来的时候,那个乞丐依然在哭。开始的时候,警察都没有怎么注意,以为是个疯子,准备把他哄走。可是走近一看,猛地把他按在地上,脚踩着他的脸,把他的手反绑在后面。
小阮有点没有明白,被警察的靴子踩在地上的乞丐有点可怜,却一点都没有挣扎,只是一直在哭,一直在哭,那种大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小阮心里激起一阵一阵的难过。小阮觉得这简直太过分了。
“小姑娘,你太单纯啦,你知道他是谁吗?看看路边墙上贴的通辑令吧。”
那个乞丐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被带走了。小阮走到路边上,看着墙上的通缉令,那张照片上是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浓浓的眉毛,还有挺拔的鼻子。好看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扬着。顺着照片下来是一行字:茂杰,涉嫌谋杀,现全城通辑。
小阮心里吃惊,这样一个好看的男生,怎么会是杀人犯呢。回过头,那本被翻开的画集被风吹回了第一页,小阮拿起来,第一页上还留着乞丐的手指印记。
画面上是一个男孩,留着软软的长头发,和刚刚那个乞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旁边是一个女孩子,长头发,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像夏天里最明亮的阳光。
画面上有一段文案,小阮小声地念着:
那个男孩,都地我成长,那个女孩,教会我爱,他们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然后又消失不见,可是,我不相信他们是天使,他们是世间最普通的男孩和女孩,所以我就一直这么站在树下等待着,因为我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回来找我,教会我更多的事。
小阮回过头去看那个被带走的乞丐,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潮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种悲伤的哭声,却一直在耳边盘旋,盘旋,越升越高,在喧闹的城市上空,来回地回荡着。
那个男孩,教会我成长。
那个女孩,教会我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