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那些离散的岁月,重回身边。
那些暗淡的韶光,缠绕心田。
曾经消亡的过去在麦田里被重新丰收。向着太阳愤怒拔节生长的怨恨,同样的茁壮生长。那些来路不明的仇恨,那些模糊不清的爱恋,全部苏醒在这个迟迟不肯到来却终于到来的夏日。天光散尽,浮云沉默着往来,带来季风回归的讯息。而多年前是谁默默地亲吻着谁的脸。那些风中被吹破的灯笼,泛黄的白纸糊不起黑暗中需要的光明。谁能借我一双锐利的眼睛,照亮前方黑暗而漫长的路。谁能借我翅膀,谁能带我翱翔。
北京国际机场的人永远那么多。那些面容模糊的人们匆忙地奔走在自己的行程里。一脸的疲倦和麻木。大多是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和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他们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忙碌的一群。
肖宇和友缘坐在国际到达的出口正对面的星巴克里面。肖宇不断地抬起手腕看表,再有三分钟三点,三点四十,三点五十七,肖宇心里越来越急躁不安。
友缘在旁边时不时地还取笑他,说感觉像迎接失散多年的恋人,搞得自己都快吃醋了。肖宇抬起头瞪了友缘很多次,还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过。
友缘看着肖宇,心里也开始回忆起高中时代。无论是高一时像个野孩子一样的茂杰,还是之后变得越来越沉默的他,回忆起来,都是那么的清晰。最开始的时候,也是茂杰将自己带进了肖宇的世界,从此生命开始了完全不同的旅程。之后,谁都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会让茂杰从肖宇的世界里离去,唯剩下自己。很多时候友缘都觉得茂杰有点残忍,因为谁都可以看到肖宇在茂杰离开之后的改变。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他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本来就面无表情的他更是难得看到笑容,甚至在听到任何关于北京的新闻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留意,即使是走在大街上,也会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大厦外墙的电子屏幕,又或者在很高的地方,无论是摩天大楼上面,还是高大的山脉顶峰,他都会朝着北京的方向发呆。而现在,离开那么多年的茂杰终于重新回到这个世界里面,友缘想,肖宇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会不会像自己在大学入学来北京的时候,再一次见到岚岚而抱头痛哭呢?正在回忆里的友缘,突然看到肖宇脸上迅速改变的表情和一双清晰得如同星辰的眼睛,友缘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到通关口走出来的,穿着深色西服的茂杰。
茂杰在飞机上一直跟邻座的一个小孩子聊天,那是个中国东北小男孩,去北京旅行回来。茂杰和他聊得格外起劲。
下了飞机,周围几乎全都人,来往穿梭,那种感觉,是在拥挤的北京街头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受到的。
在行李提取处拿了行李之后从通道口走了出来,抬起头,就看到正前方挥舞着双手的友缘,和友缘身边面无表情安静地站立着的肖宇。
看着面前的肖宇,我竟然有一瞬间的错觉,像是时光迅速地倒流回学校的岁月。我伸开双手抱了抱他,多年过去了,尽管稍微有了点男人挺拔的骨架,可还是格外的单薄。那些记忆深处的画面全部浮现出来,我在一瞬间竟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而在周围喧闹的人声和飞机起落的巨大轰鸣声里,耳边是肖宇哽咽着说出的那一句,你回来了。
——茂杰
车从机场出来,茂杰很新鲜地看着北京繁华的街道和耀眼的夏日阳光。
“对了,”肖宇问他,“你联系工作了吗?”
“嗯,已经找好了。”
“这么快?”肖宇有点不相信。
茂杰咧开嘴笑了笑,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肖宇。
肖宇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说:“你给我干啥?”
倒是友缘拿了过去,不过在看了一眼之后就是一声像见到鬼一样的尖叫,把旁边的肖宇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啊,”肖宇揉了揉被震得有点嗡嗡作响的耳朵,没好气地说,“名片上又没印着中国首相茂杰。”
“不是……是……”友缘有点结巴,于是把名片递给肖宇,“你自己……看吧。”
肖宇满是疑惑地拿过来,结果看了一眼嘴巴就再也合不上了。抬起头看着一脸臭屁模样的茂杰,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名片,确定没有看错,上面印着中文:
川都火舌传媒,宣传营销部副经理,茂杰。
“搞什么鬼啊……”肖宇还是没明白过来。
茂杰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和他们联系了呀,并且把履历表什么的统统寄过来了。正好我在北京的一个朋友的和川都火舌传媒有些交情,我知道这是你在的公司,而且他们待遇也不错,就决定来了呀。这个名片是他们寄给我看的样本啊。”
说完后就继续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沿路的树木飞速倒退。车厢里安静了几分钟,之后茂杰缓慢地说:“肖宇,我在高中的时候,就说过有一天我们一定要并肩打天下,一起开创事业,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
没有出口的话是:你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我统统都记得。
车直接开回了川都火舌传媒大厦。
友缘打电话到他们经常去的一家酒吧订了个最大的包间,然后又打电话叫了岚岚,岚岚在电话里都尖叫起来,大声吼着:“啊啊啊啊啊这个祸害终于回来了呀!!晚上弄死他!”
友缘被公司的电话叫到楼上去了,肖宇说他先洗个澡,就进卧室去了。
茂杰坐在工作室里,打量着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起散落在地上的原画,心里不由得赞叹肖宇的画又进步了。
无聊就玩了会儿肖宇的电脑,桌面上有个文件夹叫《茂杰的信》,打开来竟然是肖宇把自己写回来的每条短信都整理成了文档,一封一封地按日期排列着。茂杰一封一封地打开来,很多内容自己都忘记了,肖宇却全部保留了下来,甚至连“今天的北京下了场好大的雨,我一天待在房间里没有事做”也保留了下来。那些信里的文字全部复活过来,带回东京的樱花和落雪,带回四年北京的时光。
茂杰把脚跷起来放到桌子上,双手交叉在脑后,听着肖宇在房间里洗澡时哗哗的水声,嘴边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是夏天里洒下的透明的阳光。
嗯,真好,我回来了。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空调开得很足,凉风吹在皮肤上起了细小的颗粒。大大小小的酒瓶摆在茶几上。有些直挺挺地站着有些东倒西歪。桌面上也洒了很多的酒,顺着桌子边缘滴滴答答地砸在地面上积成一摊水。窗户隔绝了外面燥热的暑气,以及此起彼伏的喧嚣。
还好今天晚上自己喝得少。肖宇和岚岚两个人都已经喝得在沙发上东倒西歪了。
友缘靠在沙发的靠背上,看着眼前的这些朋友,眼睛有点微微地发胀。
茂杰把外套脱下来披到熟睡的肖宇身上,用手轻轻托起肖宇的头,然后拿了个沙发的靠垫放到他的脖子下面去。回过头来望着友缘,低声说:“嘿,你还好吧?”
“嗯,我还好,就是……”喉咙哽咽着,声音从胸腔中断断续续地发出来,“有点想哭。”
还没说完,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喂,茂杰,你睡了么?”
“还没有啊。”
“你想哭吗?”
“哈,其实我在你之前就已经悄悄地哭过了呢。只是没被你们发现而已。”
“我也是,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想肖宇也是吧,我有好多年没有看到他像今天这样闹得像个小孩子了,大口地喝酒,笑得眯起眼睛,露出整齐的牙齿。我看多了他在通告时完美的标准笑容,生活中他那种真正从内心发出来的笑容,在我的记忆里却变得好模糊。”
“嗯,已经好多年过去了。在北京的时候,每到一些特别的日子,比如春节比如肖宇的生日,比如单位放假的时候,我就会很想念你们。因为长大了,不会像以前那样随便地哭哭闹闹了,所以也只能隐藏着自己的情绪,然后回到曾经的世界……这几年,肖宇应该很辛苦吧?”
“非常的辛苦。你在北京不知道,我每次看到那么努力的肖宇,心里就会想哭。”
“屁。你以为我不上网啊,我也每天都搜索关于肖宇的新闻啊,看着他一步一步地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画家,到现在大红大紫的时尚的畅销画集作者,画集卖这么好的,也就一些著名画家吧,在内地来说,还真是很少呢。世人总是认为别人的地位或者成就都是侥幸得来的,可是在我的心里,每一个站得比别人高的人,一定比别人忍受过更多的痛苦,也付出过更多的努力。”
“是呀,所有人眼中的肖宇都是个幸运儿,一帆风顺,事业成功,无数的人追捧。但在我的眼里,他是个比谁都辛苦的人,太多的委屈,刁难,算计,他都忍了。”
“……是么……”
“嗯。发烧的时候也需要强颜欢笑坐在台上签售,一签就是两三个小时。通告多的时候也没时间吃饭,只能在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的车上咬两口面包喝点纯净水。看不惯他在同辈里出类拔萃的人总是胡乱编造着他的新闻,造谣,中伤。有时候签售的场面控制不了,书店会强行中止进行,可是读者都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就以为肖宇耍大牌,有时候还会拿着肖宇的书冲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撕掉。这种时候肖宇通常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把书捡起来,然后低头走回后台,总之很多的委屈,他都不怎么讲,上很多通告或者节目的时候,也只是喜欢讲生活中开心的好玩的事情……”
“他真的长大了呢。离开的时候,我还在想,肖宇什么时候可以变得勇敢和坚强呢。因为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看上去他是一副冷静的样子,其实只是有着冷酷的外表,内心却柔软得像个婴儿一样。所以我都好担心怕他到社会上会受到很多的伤害。现在看来,他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很多呢。”
“那些嫉妒着肖宇的人们,总是说他是被别人商业包装出来的,说他是运气好,说他的东西没有价值,可是,我可以对天发誓,肖宇是我看过的最努力的人。那些说着风凉话的半红不紫的画家,活该没人喜欢他们!”
“哈,你的脾气还是没改呢,臭小孩一个。”
友缘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茂杰站在窗户面前,稍微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外面闷热的空气就汹涌地冲进来。
把窗户关上。回过头去看着睡在沙发上的几个人,友缘,岚岚还有肖宇,心里是无数难以言说的情绪。这些情绪都在夏天的炎热空气里微微地酝酿,发酵,然后扩散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房间的黑暗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缓慢而沉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梦境。在梦境里,哭着,笑着,或者沉默着。
茂杰在肖宇的脑袋边上坐下来,伸手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感觉肖宇像自己的弟弟一样。梦中的肖宇翻了个身,不太清楚地说了一些梦话,其中的一句茂杰听清楚了,是“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茂杰的心朝着深不可测的夜色里惶惶然地沉下去,带着微微涌起的酸楚的感觉。
早上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友缘睁开眼睛看到手机在地上震来震去的,拿起一看是公司的上层打来的电话,慌忙接起来。
“喂,我是友缘。”
“肖宇人呢?”
“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事情么?”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们两个现在马上回工作室。回来就知道了。”
挂了电话友缘的心开始莫名其妙地乱跳起来,电话里公司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可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想不出来。于是摇醒了肖宇,又吩咐酒吧老板等岚岚醒了之后叫车送她回去。
路上肖宇继续靠着茂杰的肩膀睡觉,而友缘坐立不安的神色让茂杰有点觉察。
“有什么事情么?”茂杰问。
“不知道,电话里也没说清楚。”
“不知道你还担心啊。”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担心啊。”友缘的声音听上去都像要哭了。茂杰心里也微微掠过一丝恐惧。低下头看看肩膀上的肖宇,沉睡的面容无比的平静。
工作室里坐着三个人。三个人都是公司的上层。看得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友缘走进工作室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直接主管工作室的负责人朝着桌子上指了指,友缘顺着看过去,就看到一沓厚厚的报纸,最上面的那张报纸的头版就是肖宇的一张大头像。友缘再一看就看到了头版上的那个大大的标题,那一瞬间简直像是五雷轰顶一样,内心突然滚过了无数闷响的巨雷:
——著名画家肖宇畅销画集涉嫌抄袭!原告马成近日起诉!
手中的报纸滑落下来,掉到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肖宇走过来拿起报纸,面无表情地读着,在一行一行地把那篇文章看完之后,肖宇突然想起了茂杰回来的前一天自己接的那个电话,报纸上的报道和那天接的电话有很大关系,可是自己的回答全部被篡改或者巧妙地拼接到了另外的地方:
请问你在画《国度》之前看过《春天》么?
看过啊,一年前就特意去网上看了,因为要画《国度》。
那请问看完《春天》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我觉得很好很漂亮,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种风格。
相对于你而言,《春天》的作者应该比你名气小很多吧,几乎都没人知道她的。
是啊,所以我才会去用她的那种风格,因为很少有人看过她的画。
那就是说你在画画中是在临摹她的绘画风格了?
嗯,应该是吧,像我们从小开始学美术的时候就是要临摹很多老师的画作啊,就算是现在也要不断地借用别人的东西,不然就画不出来。
那你知道《春天》的作者现在起诉你抄袭她的画作《春天》么?你想要联系她私下解决这件事情么?
啊不会吧?那我要和她私下联系。
肖宇躺在卧室的床上。外面的屋子里,友缘和公司几个高层在讨论着什么,透过房间的门传进来模糊的人声。
天花板似乎有段时间没人打扫了,感觉像是蒙了一层灰,并且这些灰都会掉下来。不然为什么眼睛这么涩涩地难受呢?
似乎过了很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了。公司的人应该都走了吧。
敲门声。进来的是友缘和茂杰。
友缘看着躺在床上的肖宇,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发胀。她记得以前肖宇被人骂只会画小女生喜欢的垃圾时就是这样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也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
“公司说叫你不要被这件事情影响情绪,好好准备接下来在武汉的《宇》的第三本画集的首发式。”友缘小声地说着,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不想让肖宇听到自己声音里面的难过。
“嗯。”简单的一个字。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依然望着天花板,没有动。
茂杰摆摆手,示意友缘先出去。因为他看友缘的样子都有点要哭了。友缘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小心地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