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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6.

  世界呈现迸裂时的光芒,

  照耀了曾经微茫的青春和彼此离散的岁月。

  鸢尾花渐次爬上所有的山坡,眺望黑色的诗篇降临。

  那些流传的诗歌唱着传奇,传奇里唱着传奇的人,

  那些人在无数的目光里随手扬起无数个旅程。

  夹杂着青春还有幸福的过往,来路不明,去路不清,

  只等岁月沿路返回的仪式里,巫师们纷纷涂抹光亮的

  金漆和银粉。

  于是曾经喑哑的岁月兀地生出林中响箭,

  曾经灰暗的衣裳瞬间泛出月牙的白光,

  曾经年少的你英俊的你沉默善良的你在事隔多年后重新回归十七岁的纯白。

  时光究竟带走了多少个无法丈量的年华,以至于在回首时,弥漫的大雾几乎隔断了天。

  戴维一直安慰自己不可以哭。就算为了不让泪水在脸上结冰时冷得刺骨也好,不能哭。并且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些漫天的风雪,这些无法抵抗的寒冷,终将过去,前面是温暖的房间,虽然没有人在等自己,可是还有暖和的空气,以及窗台上那盆四季常青的盆栽。

  沮丧和难过在心里像潮水一样堆积。像是学校夏天暴雨里的池塘,地理小组放下的浮标慢慢抬升。

  窗外仍是北京冬日里连绵不绝的雨。

  带着突兀的寒冷。绵密地缠绕住所有的空气。

  但在这栋考试的教学楼内,依然洋溢着温暖的热度。

  像是传奇一般的少年。慢慢张开背后的翅膀。

  何宇北京的考试也不是那么称心如意。

  下午一点半到五点半,长达四个小时的考试时间。因为是高等学院的考试,所以每个考生都很紧张。何宇倒是没什么,依然是一副以前在学校做题的样子,调着桌椅的高度,清理着桌面的整洁,拿出涂写机读卡的铅笔等等。何宇本来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所以没给自己什么压力。

  两点半。

  太阳从云隙中直射下来。一束一束的强光穿透了昨晚蓄满雪的厚厚云层。

  三点一刻。

  四点二十。

  光线开始暗淡。黄昏扩散在微微潮湿的空气里。下班的人流纷乱地穿行在这个庞大而忙乱的城市里。空气里有很多白色的点,像胶片电影里那些陈旧的霉斑一样浮现,伸出手抓不住,却在视网膜上确凿地存在着。

  五点半。

  何宇从那些神采飞扬的众多考生里走出来,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那些由浮云记录下来的花事,

  那些由花开装点过的浮云,

  都在这一个无尽漫长的夏天成为了荒原的旱季。

  斑马和羚羊迁徙过成群的沙丘,

  那些沉默的浮草在水面一年一度地拔节,

  所有离开的生命都被那最后一季的凤凰花打上鲜红的标记。

  十年后在茫茫的人海里彼此相认。

  是谁说过的,那些离开的人,离开的事,

  终有一天卷土重来,

  走曾经走过的路,

  唱曾经唱过的歌,

  爱曾经爱过的人,

  却再也提不起恨。

  那些传奇在世间游走,身披晚霞像是最骄傲的英雄。

  那些带领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

  死在下一个雨季到来前干涸的河床上。

  芦苇燃烧成灰烬,撒向蔚蓝的苍穹。

  不知不觉已经又是夏天了。

  茂杰的离开已经很久了。

  很多时候岚岚都没有刻意地去回忆他,感觉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在某一个黄昏,他依然会穿着牛仔裤骑着自行车穿行过那些松树的阴影朝自己而来,带着一身古龙香水的气息出现在家的门口。他依然是2013年的那个样子,那张在自己记忆里熟悉的英俊而桀骜的脸,带着时而大笑时而冷漠的神情。

  可是错觉消失的时候,大街上的电子牌,或者电视每天的新闻联播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他现在的日期,是2016年6月的某一日。

  烈日。暴雨。高大沉默挺拔的松树。

  漫长的夏天再一次到来。

  岚岚在茂杰走后依然努力的学习着,身边有了润青的陪伴。在很多空闲的时候,比如课间的十分钟,比如自习课上,比如体育课中,比如早上被逐渐提前的日照晃得睁不开眼睛时,她都会想到茂杰离开那天的情形。那一切像是清晰地拓印在石碑上的墨迹,然后由时间的刻刀雕凿出凹痕,任风雪自由来去,也必定需要漫长的时光才能风化。

  而在这喧嚣的城市中,岚岚是静止的一个音符,是结束时的尾音,无法拖长,硬生生地断成一个截面,成为收场的仓皇。

  岚岚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子,心里微微有些发酸。她没有告诉茂杰自己也去买了一双,和茂杰那双一模一样,也是情侣款的。在上次送看见茂杰穿的同时自己觉得很好看也悄悄地买了一双一样款式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吧。

  后来岚岚从茂杰身边经过的时候,茂杰很少叫住岚岚,因为润青总是会和岚岚同时出现,像是荧幕中的CP,一直不分离。茂杰一直盯着他们两个的身影走出视线外的深处,然后回过头看到落日在瞬间朝着地平线沉下去。

  在那一刻陨落的,不仅仅是落日吧。

  茂杰想,是不是就像那些蹩脚的小说和电视剧一样,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呢?

  岚岚,有时候我抬起头望向天空时,看到那些南飞的鸟群,我就会想起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浓烈了,是淡淡的想念,带着轻描淡写的悲伤。像是凌晨一点在一家灯光通亮没有顾客的超市里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喝下去的感觉一样。应该算是一种由孤单而滋生出的想念吧。

  从我离开学校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也许这次离开之后,就将我们分开了吧,所以这些巨大的绝望冲淡了分离的痛苦,因为没有希望,就不会再失望。所以那些思念,就像是逐年减弱的季风。

  这些日子以来,我就是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的。

  不然生命就会好漫长。漫长到可以把人活下去的力量全部吞噬干净。

  ——茂杰

  高三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了。所有的人都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小时看书做题。

  函数,化学方程式,间接引语,过去完成时,虚拟语气,朝代年表,农业的重要性,牛顿的各种各样的定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等等。所有考点都在脑海里乱成一锅粥,被小火微微地炖着,咕嘟咕嘟冒泡。

  很多女生都在私下里哭过了。可是哭也没办法,一边抹眼泪还得一边在草稿纸上算着数学题。

  经常出现的年级成绩大榜是每个学生心里的痛。哪个班的谁谁谁是突然出现在前十名的黑马,哪个班的某某某怎么突然发挥失常掉出了前三十,都会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一直都有的比较和计较,像是粘在身上的带刺的种子,隔着衣服让人发出难受的瘙痒和刺痛。

  整个教室里弥漫着风油精和咖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伴着窗外枯燥的蝉鸣,让夏日的午后变得更加令人昏昏欲睡。头顶的风扇太过老旧,学校三番五次地说要换新的,可是依然没有动静。想睡觉。非常的想睡觉。非常非常的想睡觉。甚至是仅仅想起“我想睡觉”这个念头心里都会微微地发酸。经常从课桌上醒过来,脸上是胳膊压出的睡痕,而身边的同学依然还在演算着题目。

  参考书塞满了课桌,还有很多的参考书和试卷堆在桌面上,并且越堆越多,剩下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用来写字。

  每天都有无数的散发着油墨味道的试卷发下来,学校自己印的,劣质的纸张,不太清楚的字迹,却是老师口中的高考良药。

  走廊也变得安静,很少有学生会在走廊打闹,时间都花在看书或者做题上了。高一高二无法感受到的压力突然变成了有质量的物体,重重地压在肩膀上。

  阳光斜斜地穿过篮球场,带着夏天独有的如同被海水洗过的透彻,成束的光线从刚刚下过暴雨的厚云层里射出来,反射着白光的水泥地上,打球的人很少。

  友缘拿着矿泉水从学校小卖部往教室走的时候,通常都会望着那个空旷的篮球场发呆。高一高二的时候,何宇和茂杰经常在这里打篮球,汗水在年轻的身体上闪闪发亮。而现在,都很少看到何宇打球了,除了在中午的时候偶尔看到他在篮球场上和秋实,弥辛投上一两个球外,几乎没在篮球场看见过他的身影。大部分的时间,大家都各自在学校里拿着书低着头匆忙地奔走。那个篮球场像是被人荒废的空地,地上的白线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悬挂的篮网也早就陈旧了。好像高一高二的同学都不太喜欢打篮球的样子。

  友缘很多时候都觉得莫名其妙地伤心,压力大得想哭。看着那些高一高二的年轻的女孩子在球场边上为自己暗恋的男生加油,手上拿着还没开启的矿泉水等在铁丝网外面,友缘的心里都会像浸满了水一样充满悲伤。

  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容,看着他们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挥洒着年轻的活力,尽兴地挥霍,用力地生活。她想,难道属于自己的那个年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吗?

  每天晚上都有晚自习。兵荒马乱的。

  友缘很多时候写那些长长的生物问答题写到右手发软。抬起头看到头顶日光灯发出白色的模糊的光。窗外的夜色里,高大的松树只剩朦胧的黑色的树影,以及挺拔的姿态。

  何宇依然拿着全年级理科第一名的成绩,润青依然是文科的全年级第一名。

  而友缘,需要很努力很用功才能进入年级的前十。

  晚自习下课的时间被推迟到了十点半。每天从教室和何宇骑车回家的路上,友缘都会想起茂杰。那些散落在这条路上的日子,一个女孩子和两个男孩子嘻嘻闹闹的友谊。彼此的笑容和古龙香水的香味。用同一瓶古龙香水。喜欢吃同一道学校食堂的菜。买一样的衣服,背同一个颜色的好看的书包。用一样的口头禅,爱讲只有何宇和茂杰两个人才彼此听得懂的笑话,然后在周围人群茫然的表情中开心地大笑。

  茂杰,我们好想念你。那些失去你的日子,全部都丢失了颜色。

  我们像是个两个孤单的木偶,失去了形影不离的另一个木偶,从此不会表演不会动,被人遗弃在角落里落满灰尘,在孤单中绝望,在绝望中悲伤,然后继续不停地,想念你。

  北京的日子像是一场梦。对于何宇而言,那是段快乐的记忆。可也只是梦而已。梦醒了依然要继续自己的生活。

  只是从北京回来,在学校眼里,或者在同学眼里,何宇即便没有获得录取通知书,身上却已经多了些许光环,大概是去历练过了的原因吧,但何宇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变化。

  久而久之,何宇养成一个习惯,每到被关注的时候,他就会默默低下头,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一样,幼稚的行为。

  临近高考的时候,何宇在校已经是小有名气,所以何宇很开心。

  家人的那些鼓励,朋友的关怀,亲戚的加油都在这个夏天,在丰沛的雨水里缓慢而健康地朝着天空拔节。

  何宇在学习的空隙里,也会咬着笔认真地写一写对未来大学的规划。会很开心地对他的规划讲给爸爸妈妈听,每次讲到这些时,何宇都会得意的笑着。

  可是友缘的感觉就会微妙很多,看着学校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规划自己的大学,友缘心里生出很多莫名的情愫,似乎只有自己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去向,似乎所有人已经消失在了年华之后,没有留下痕迹。

  日子就这么缓慢地流逝。夏季到达顶峰。

  丰沛的雨水让香樟的年轮宽阔。高大的树干撑开了更多的天空,绿色晕染出更大的世界。

  何宇骑着自行车车穿过两边都是松树的干净的碎石路,夏日的微风把白衬衣吹得贴在他年轻的身体上,头发微微飞扬。他头顶的树枝彼此枝叶交错,在风中微微摇摆,它们低声地讲着这个男孩子的故事。

  起初它们只是随便说说,就像它们站立在这个校园里的以前的时光中议论过其他男孩和女孩一样,可是它们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后来真的成为了校园中的传奇,足够让它们倾其一生漫长的时光去讲述他曾经的故事。

  如同遗落在山谷间的那些宝石,散发着微微的光芒,照亮黑暗的山谷。

  而时光转瞬即逝。他们毕业了。

  友缘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才醒过来,由于昨天在外面玩了一个通宵,又喝了很多的酒,头疼得厉害。昨天的一切都成为过去:冒泡的啤酒。午夜KTV的歌声。金牛万达广场微微有些凉意的凌晨。这一切都成为了时光的某一个切片,在瞬间褪去了颜色,成为了标本,被放置在安全的玻璃瓶里,浸满药水,为了存放更为久远的时光。

  昨天的英语考试成为自己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考试,那样漫长的时光,长到以前的自己几乎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时光,竟然就在昨天画上了句点。

  看着满寝室堆放的参考书、试卷、字典、教材、英文听力磁带,友缘心里一阵一阵满满当当的空洞感。

  尽管自己以前无数遍地诅咒这样辛苦而漫长的高中时代,可是,现在,一切真的就要成为过去的时候,友缘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留恋。

  早上回学校的路上,友缘和茂杰聊到大学的事情。何宇刻意地走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不太想听他们两个的谈话。茂杰看着何宇的背影,表情带着些微的悲伤。

  “茂杰,你怎么会突然……要去北京呢?”

  “也不是突然……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吧,只是没和你们说过而已。”

  “啊?”

  “应该是从我一个朋友告诉我想去中国传媒大学的那天开始吧,这个想法渐渐形成。”

  “所以你那个朋友也会在中国传媒大学等你么?”

  “嗯……也许吧。”

  “你和何宇提起过么?”

  “没有……也是今天才提起的。”

  “那你会告诉他你去北京的原因吗?”

  “会啊,肯定会。我不想我最好的朋友一直到我离开这座城市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的时候还不明真相。当初我和何宇约好了要一起上同一所大学。之前我们就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念书。所以,我整个高中才会那么努力地去维持自己的好成绩,因为我怕有一天我差何宇太多而考不进他的学校,因为你也知道何宇有多么优秀啊。现在看来,背叛约定和誓言的人……应该是我吧……”

  空气里满是悲伤的味道。在树枝的枝叶间浓重地散发。那句“应该是我吧”的话语断在清晨的阳光里看不到痕迹。

  可是谁都听得到那些痕迹破裂在内心深处。像是经历了大地震之后的地面,千沟万壑。

  茂杰看着独自走在前面的何宇,心里非常的难过。他孤单的背影在风里显得更加的单薄,茂杰突然恍惚地想,在自己离开之后,何宇会一直这样孤单地生活么?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抄着笔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越偌大的校园,一个人跑步,一个人走上图书馆高大的台阶,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沉沉地睡去。因为他的生活简单得近乎白纸的生活,而自己的离去,在何宇的世界里又是一场怎样的震撼呢?是如同轻风一般不痛不痒?还是如同一场海啸一场地震,一场空前绝后的冰川降临?

  想不出来。眼角渗出了细密的汗。谁都没有看见。

  而走在前面的何宇,紧紧皱着的眉头和掉在脚边的泪水,同样也没人看见。

  只有头顶的天空知晓所有的秘密。可是它静默不语。只是在多年之后,才开始传唱曾经消散的夏日,和夏日里最后的传奇。

  因为艺术生要提前入学的关系,所以七月刚刚过去,茂杰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