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艰难,因为昨夜无眠。
窗外刚刚出现了曙光,狗汉奸便起来了。没兴趣梳理凌乱的发型,更没兴趣洗漱,满身疲惫地离开了宪兵队宿舍,出现在宪兵队大门口,站在鬼子哨兵那雪亮的刺刀旁,看黎明下清冷的街,从未这样邋遢过,也从未觉得这样冷。
他觉得那个煞星可能已经来了,他望向同一条街的春秀楼方向,一个人影都没有,然后他系紧了衣领下的纽扣,缩着肩膀微躬起背,迎风朝另一个方向走。
穿街过巷,来到一扇大门前,一路没有感到被尾随。开锁进院,四下打量,叹了口气,他没来。
拎着钥匙打开屋门的锁,进门后无意间抬头,光线不良的桌边坐着一个人,雕塑般静静看过来。
……
“……我想不出来这种时候会有谁来找我,既然你说她昨天进城了,那可能就是她……看到那封信后我就出了春秀楼,我以为是琴姐那个笨女人,我没耽误,当时就出来了。我去找了钱副队,但是没见到人,他给我开了两个条件……所以我离开那后直接去了宪兵队,跟前田请辞,想要先把她捞出来,可前田不给我这个机会……不过这件事还没糟透,至少宪兵队的态度很明显了,狗咬狗他不管!”
李有才坐在他对面叙述着事情经过,但是他没说宪兵队里有个八路俘虏的风声是他为借刀杀人故意放出来引苏青的,他不敢想象和盘托出的后果,所以把这件事说成了一个意外,现在也确实变成了一场意外。
胡义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变得很重,沉甸甸的坠着,牵拉得整个胸膛都疼,疼得咽不下口水喘不上气。
“你……怎么了?”李有才注意到了胡义的严肃面孔正在铺满阴霾。
“继续说。”
“我说完了。”
“依你对姓钱的了解……她现在的情况会怎么样?”
屋子里很静,李有才听到了拳头攥紧的嘎嘣嘎嘣响。他知道胡义问的她是指苏青:“我没死之前,或者我没完成他要我做的事情之前,她不会死的。但是我不知道……也许……”
胡义知道李有才为什么欲言又止,她还活着,但是她未必不受折磨,当然不会是什么残酷刑罚,而是因为她的婀娜,因为她的白皙,因为她的特殊气质,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曾经哭,在自己眼前,那么悲伤,那么无助。那是个江南的清晨,那村边埋着傻小子的坟,那是个行尸走肉般的逃兵……我永远都不会成为高尚的人!永远!但她给予了我灵魂!或者说我从她的心里掠夺了一份灵魂!无论怎样,她是这份灵魂的母体,所以在我眼里,她是最美丽的女人,她是最纯洁的女人,她是最高尚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永远!永远!永远!
“也许她会没事,我是说……她又不是漂亮得不行。苏姐当然不丑,但也不是那么……我的意思是说她长得……”
“用不着你安慰我。我们只是同志。”
苏青曾经对胡义说,我们只是同志;苏青曾经对胡义说,同志是指为共同理想和事业一起奋斗的人。
曾经某个很有文采的讲武堂教官在课上谈起过‘同志’一词,当时他念了几句诗,胡义记得:‘览物怀同志,如何复乖别;翩翩翔禽罗,关关鸣鸟列;翔鸣尚俦偶,所叹独乖绝。’
此同志非彼同志,胡义曾经在心里无聊地暗笑过,但是今天,这个词让他深深地痛着。他觉得他的灵魂正在弥散,虚弱,因为这是源自她的灵魂,丝丝缕缕都是为她的悲伤。
“我头疼。”胡义说:“我只是有点头疼。告诉我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
但是李有才感到满屋子的冷,对面那故作平静的细狭眼底,正在逐渐变得浑浊,看起来他真的头疼,他在强打精神,他在焦躁边缘,他正不知不觉地散发出冷。
“按姓钱的要求,干掉赵大队,先把苏姐捞出来!你的队伍带来了么?”
“出北门二里,有三个。”
“就你们四个人?”
徐小扮成小叫花子也进城了,不过胡义是把他当意外时出城联络用的,所以严格来说是五个。
“这就够了,我需要枪。抓紧时间罢。”
知道胡义的能力不一般,但是这回的事情比较复杂,李有才希望人越多越好,为了万全起见应该再多等一天,派人回去多找点人手来才保险,何况自己有伤在身上不了场,但是胡义的状态说明他更在意的是时间,李有才有疑虑也不好再多说。侦缉队也好黑帮也罢,跟八路肯定不是一个量级,只是不知道四个八路能抵多少人?赵大队不是傻子,这种时候他已经有了防备,身边从没少过人,没那么好办。
……
走进了侦缉队,烟雾缭绕嘻嘻哈哈只有十几个人在,赵大队没来,他的亲信基本都没来,只有一两个貌似是他的人,应该是放在队里看风声的。钱副队也没来,他的亲信基本也没来,只有一两个点过卯后留在这跟十几个同事说着荤话,明显也是放在队里的眼。这十几个家伙要么是无门无派谁都看不上眼的废物,要么是新来的还不受待见。
侦缉队里的这点事,侦缉队里的人当然全都知道,当李有才进门之后,个个汉奸都盯着他看,谁都不说话了,尽管他李有才也是队副,但是没人敢和这个注定会死的倒霉蛋打招呼,生怕被赵大队和钱队副误会了立场而陪葬。
从家里出来之前,已经重新着装梳洗,那副黑色小墨镜也再次戴在秀气的脸上,李有才一如往常地微笑着,扫视厅内一个个黑衣人。
“老刘,把枪械室给我打开。”
“呃……那个,实在不巧……钥匙已经被赵大队收上去了,我现在开不了啊。呵呵……呵呵……真是不巧。”
李有才没说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侦缉队里识字最多的就是他,所以当上了副队之后,人事和档案归他负责了,他的办公室就是侦缉队的档案室。
一份人事档案被抽出来,李有才翻到其中某页,食指顺着一排人名向下滑,停在一栏上,从这位置向下的几个人名都是他上任后为吃空饷填出来的,第一栏里赫然写着‘胡义’,绿水铺留守……胡义并不知道,其实他是侦缉队里的一员,每月有饷,只是都进了李有才的口袋。听起来荒唐但真的是事实,并非李有才有什么预先安排,只是因为他当时懒得编人名,先想到哪个就写哪个。
现在他提起笔,在下面继续填表,马良,石成,刘坚强,三份档案草率建立。又多了三份饷,只是不知道下个月还有没有命来领。
锁了办公室门,穿过大厅,在出门前他转回身,挑了挑嘴角,再次向那些看待死人般聚焦过来的视线微笑:“缘分一场不容易,能不能给兄弟一点鼓励?何必这么冷血?何必呢?”
厅内一众黑衣人相互呆看,不知是谁终于说了一声:“一路走好!”
……
警队某个办公室内,李尾巴瞠目结舌:“二哥,这么大个事你咋不早跟我说呢?x他马的……能不能栽姓赵和姓钱的赃?借着去搜查的机会我想办法先打他俩的黑枪!”
李有才坐在办公桌后李尾巴的椅子上,随手翻弄着桌面上的摆设:“现在你二哥我就是个短命瘟神,我告诉你这个,就是让你以后离我远点,留点神,别把你也害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信我站远点他们就能把我放过了?我再笨这点道理还懂!再说你要是没了,那这椅子我还能坐住吗?”
李有才扑哧一笑:“尾巴,我真服了,以后你能不能省下你的后半句话?能不能只说前半句哄我开开心?”
“你还笑得出来啊?那个……要不这样,我带人把你先弄出城去,你先跑出这个死圈,然后咱们再琢磨着把他们弄死!”
“真不怕蹚你二哥的浑水?”
“从小我就不如你胆大,能不怕么?后半句我不说了。”
李有才将手中摆弄的物件扔在办公桌上,郑重道:“尾巴,我要你帮我办三件事。第一,帮我弄四把枪来,当然要子弹,一会我就要带走;第二,到城北接三个人进城,然后领到我家;第三,从今天开始,随时准备出警,起码要比侦缉队先到场。”
“四把枪?你有人手?”
“我只有四个人。唉——是少了点,所以你最好给我弄二十响来。”
“那好吧,你在这等着,我先把头一件给你办了。”
一段时间后,李尾巴重新回到了这间办公室,将一个大帆布兜扔在李有才面前的办公桌上,沉重地哗啦一声响。
“二哥,二十响只有一把,不过,我把队里那支花机关枪给顺来了。但是这枪你得还,我可舍不得掉帽子!”
李有才打开桌上的包,三把驳壳枪一支花机关枪,两个机关枪弹夹,子弹铺了兜底一层。
“还?这枪又不是我用,我怎么还?你还是事后去现场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