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利图心中受到巨大冲击。
相比于大多数北庭人,他看过许多书,接受过为时不长但却优良的教育,懂得如何依仗身份地位,以恩威并施的方式争取臣民的效忠,而龙王的这次冒险完全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
龙王正在尝试着将恐惧与怀疑转化成敬畏与服从,对手是数万人的心思。
望着成千上万双犹豫不决的目光,舒利图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刚遭捕捉的猛兽身边,猎物野性未驯,沉默中显示出深深的敌意,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将靠近者撕成碎片。
三万余名骑兵,其中数千人是爷爷和父亲留给他的,即使是这群人,舒利图也感到陌生,对他们的忠诚没有太多信赖,至于其它来源的士兵,带给他的更多是警惕与戒备。
正是这群骑兵,执着地相信老汗王以火神的身份还在天上活着,因为他的升天,导致魔鸟蹿入草原为害人间。
舒利图甚至不太敢触碰这个话题,害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愤怒,将自己吞没,他希望时间能淡化士兵们的迷信,对老汗王的崇拜则慢慢延续到自己身上。
龙王打破了规则,不仅当众挑起争议话题,还想改变人心的轨迹,将一只人人恐惧的大鸟由“魔”变成“神”。
舒利图从来没这么紧张过,牢牢拽住缰绳,也像茫然的士兵一样,抬头仰望天空,既害怕魔鸟降临会引起众怒,又盼望着它快点从天而降征服军心。
没有大鸟飞来,两军对峙,早将附近的飞禽走兽惊得四散奔逃。
事实上,根本没人懂得龙王那奇异哨声的含义,人们只是想当然地将它与魔鸟联系在一起。
哨声渐歇,龙王催马向对面的萨满小步跑去。
舒利图觉得自己不用跟着去,他没办法在这种状态下保持镇定。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有十二岁,在书籍中学到的知识都不足以应对眼前的局面。
一小队士兵驶出阵线,追赶前面的龙王,其中一人举着黑底红鸦的大旗,那是龙军的标志。
龙翻云等大雪山剑客听过这种哨声,当年龙王在大雪山征战统一各峰的时候,曾经多次以此召唤红顶大鹏。令雪山居民臣服。
与北庭人不一样,大雪山剑客虽然害怕大鹏鸟,但更尊敬它,将其视为神使。
因此,当龙王哨声息止,而大鹏鸟没有出现的时候。剑客们觉得这其实是对他们的召唤。
顾慎为没指望大鹏鸟会立刻出现,他只是要制造一种神秘的紧张气氛,这对他接下来的要做的事情将会很有帮助。
如他所料,几名萨满在两军阵前显出了慌恐不安,大萨满更是没能保持镇定,甚至拨马想要跑回军阵之中,发现天上没有危险之后。才止住马匹,在原地转圈,不敢离身后的卫兵太远。
对一群打着老汗王旗号刚刚掌握军权的人来说,他们显露出明显的怯懦,实在是大错特错。
装神弄鬼的手段,顾慎为一点都不陌生,他曾经从中获益良多,同时也非常清楚其中的局限。它能迅速征服人心,却不能维系人心,利益,各种各样的利益,才是见效缓慢却更持久的服众手段。
统帅的镇定也是一种利益,它所隐含的意思是负责与保护,关系到生死存亡。
因此他将金鹏堡许给大雪山。将自己的复仇与剑客合而为一,因此他要时刻维护龙王的形象,从不露出一丁点的惧怕。
身负天意之人怎能在世俗力量面前露怯
萨满们犯下严重错误,顾慎为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顾慎为带领四十余位大雪山剑客。驰出两军阵地之间七成的距离,才迎来大萨满一行人。
这也是一种暗示。
大萨满度过了惊恐期,变得恼羞成怒,张开双臂,像一只不能飞的衰朽老鸟,用缥缈不定的粗哑声音说:“魔鸟附体,外族人背叛了老汗王的信任。”
然后他调转马头,面朝身后的黑马大纛,闭上眼睛低声吟唱。
大萨满传达“天旨”,一名年轻萨满则负责用凡间的语言指控,“老汗王在天垂视,龙王,你的诡计已经被识破了,亏你想得出来,竟然派人在近侍军营地里涂写逆词、刺杀将领,交出罪犯,十万近侍军或可饶你不死。”
顾慎为离近侍军已经很近了,目光越过几名萨满和近百名卫兵,甚至能看清大量士兵脸上的茫然与惊慌,神情与舒利图三万骑兵一模一样。
萨满们想让龙王交出罪犯、承认搞鬼,因为他们说不服士兵们相信自己,火焰燃起的“黑马将亡”,以及随后出现的神秘大鸟,给近侍军带来巨大影响,无论证据有多充分,士兵仍然相信这是老汗王显示的神迹。
大萨满的最后一招就是让龙王当众认罪。
“收起你的骗术。”顾慎为命令道,声音盖过大萨满的吟唱,“老汗王这三个字不是你们能说出口的。”
大萨满的祈祷再也继续不下去,干脆跳下马,盯着龙王,高举双臂,语速极快地斥责,声嘶力竭得几乎让周围的人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老汗王赋予我神力,他要透过我的眼睛看到背叛者灭亡。近侍军,听从老汗王的命令,准备放箭。”
其他萨满也都跳下马,同样高举双臂,身上羽毛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一只只飞不起来的大鸟。
十几步之外,近百名卫兵首先拉开弓箭,后面的十万近侍军也都弯弓搭箭,一旦乱箭齐射,死的不只是龙王和大雪山剑客,几名萨满因为离得太近,也难逃一死。
大萨满要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才是神意眷顾的人。
士兵们的箭矢都指向地面,等待放箭的命令。
年轻萨满觉得这道命令无需发出,龙王会在这之前屈服,“老汗王会保护我们不死,龙王,你敢面对火神之怒吗下马,跪下,忏悔你的罪恶,坦白你的阴谋。”
顾慎为跳下马,却没有跪下,拔出五峰刀,“让事实证明老汗王站在哪一边。”
年轻萨满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当他醒悟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顾慎为高高抛起头颅,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突然跳上黑马旗旗杆。
黑马大纛高大沉重,得由两匹马驮运,顾慎为像猴子一样灵活,三蹿两跳到了顶端,半途中重新抓住开始降落的头颅,提着它,独脚站在至高之处。
“放箭！放箭！”大萨满不顾一切地大叫。
有人举起弓箭,很快又放下,因为大多数人保持不动,他们着迷似地望着高处的龙王,心中怦怦直跳,预感到有事将要发生。
“老汗王没有保护他。”顾慎为的声音传得更远,朝向近侍军扔下年轻萨满的头颅,“老汗王已经升天,怎么会将‘黑马’留在凡间”
顾慎为纵身从数丈高的旗端跳下,引来一阵惊呼。
降落七八尺,他砍断了碗口粗的旗杆,巨大的旗帜跟着他一块坠落。
“快放箭！”大萨满气急败坏,“老汗王命令你们放箭！”
老汗王没有保护自称不死的萨满,也没有保护标志性的黑马大纛,许多近侍军甚至没听到大萨满的叫声,全部心思都放在龙王身上,跟着他同时下坠,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拉弦的手臂渐渐松力。
顾慎为每下降一段距离就用刀柄在旗杆上稍微借力以减缓速度,下面的两匹马受过严格训练,对上面发生的变化无动于衷。
他与黑马大纛几乎同时落地,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人心是个奇妙的东西,面对个人,你永远也猜不透他的想法,成千上万人聚在一起,人心却像深山溪水般明澈,可是只有拥有胆识与技巧的人才能看清这一点。
顾慎为毫无畏惧,他已经绕过重重障碍,走近那颗巨大的人心,能够与它直接对话,观察它的每一次跳动。
还剩下五名萨满,紧紧挤成一团。
大萨满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卫兵,嘶哑的声音中尽是愤怒与绝望,“放箭,否则你和你的家人都将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三支箭犹豫不决地射向龙王,软弱无力,准头却没有差。
顾慎为立刻感受到人心的变化,这三支箭矢本身并无威胁,却代表着一种试探,如果让它们引领方向,他此前所取得的成就眨眼间就会烟消云散。
他迅速收起五峰刀,轻挥手臂,抓住射来的箭,随手将其中两支掷向挤成一团的萨满。
两名萨满应声而倒。
“老汗王还是没有保护他们。”顾慎为大声宣布,又掷出第三支箭。
这支箭直射大萨满。
他没有死,虽然吓得面无人色,却没有死。
龙翻云从龙王的眼神中得到暗示,跳下马走到大萨满身前,抓住覆盖他全身的羽毛,晃了两下,“铁片,全是铁片,这就是他的‘保护神’。”
大萨满挣脱龙翻云的束缚,弯着腰,高高举起瘦骨嶙峋的手掌,带着哭腔嚎叫:“老汗王,在天之神,火焰主宰,饶恕你的士兵吧,他们受到魔鬼蛊惑,求您施展神力,杀死敌人,除灭魔鸟……”
魔鸟从天而降,速度之快好似陨石坠地,没人注意到它从何而来。
红顶大鹏站在顾慎为面前,尽力展开双翅,欢快地跳动左右脚,巨大的阴影将大萨满遮了个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