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闲人
无端多出一个位高权重的舅舅,对寻常人来说,就算没有欣喜若狂,至少也会眉开眼笑,高兴的不是“舅舅”这个字眼,而是“位高权重”。无数人都曾做过类似的美梦,贫困中忽然冒出一个亲戚,年老体衰巨有钱而且得了癌症,时日无多膝下无子,只有自己这么一个远方孤亲,名下财产全部赠送给他等等。
梦确实很美丽,这个梦的延伸就是,我得了这笔遗产后应该用怎样的姿势花,买多少大别墅,多少名贵跑车,以及多少美女投怀送抱……
李素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便多出一位舅舅,可李素却并不太高兴。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一直是他与老爹相依为命,日子从无到有,如今家中殷实,有官有爵,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奋斗得来的,老实说,李绩这位舅舅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李绩有的,他也不缺,就算比不上人家的权位显爵,但这些东西李素并不稀罕,他若想要的话,几年内立个大功,弄个国公当当也不难。
更重要的是,多了这么一位舅舅,加诸在李素身上的束缚便多了,从此天下人理所当然地把李素和李绩捆绑在一起,无论李素干出任何事,别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往李绩身上扯,琢磨是不是跟李绩有关,或者是不是李绩的授意,就算李素立了功,别人也难免会想是不是李绩在里面起到了作用,李素是否沾了他舅舅的光等等。
不仅如此,以后李素无拘无束的言行也会受到制约,既然自己的娘是李绩的亲妹妹,老爹曾是跟随李绩多年的亲卫,那么李素身上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李家的烙印,这个“李家”,不再是李素家,而是李绩家,抛开舅甥的关系不说,站在政治的角度来看,从此李素和李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素以后行事便不得不首先站在李绩的立场上决定取舍进退。
相比之下,李绩未免便有白捡便宜之喜,原本李绩对李素便很亲近,李绩向来很欣赏李素,李素这些年干过的一桩桩事他全都默默看在眼里,年初晋阳平乱二人甚至还并肩战斗过,情谊不可谓不深,而李素向来也被大唐的军方视为自家人,几位老将对李素疼爱有加,程咬金便不止一次在家中扼腕长叹为何自己没能生出像李素这般乖巧又有本事的儿子,大唐的将军里面有此想法的人绝对不止程咬金一个。
李素做人低调,可他这几年干过的事情却很高调,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将军们一个个老奸巨猾,自然都默默看在眼里,再加上李素平日为人和善,对将军们也颇有礼数,做人谦逊温文,除了偶尔闯点祸这个缺点外,李素几乎算是完美了,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娃子,试问哪个将军不喜爱?
没想到最后居然成了李绩的亲外甥,程咬金把此事传出去后,着实令长安城的将军们羡慕不已,晚辈和亲人不是一个概念,李绩家本已显赫,现在再加上多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外甥,日后只怕愈发不得了了。
…………
李绩的府邸李素来过很多次,这些年每逢年节,李素总是一车车往朱雀大街送礼物,东家送两车,被灌得醉醺醺的出来,西家再送两车,又被灌得醉醺醺,别人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李素是每逢佳节伤不起,感觉自己像个圣诞老人似的背个大红包到处散财,散完财还被灌个七荤八素才被放走,年复一年。
李绩家曾经也是他散财的地点之一,只是今日站在李绩家门前,李素的身份不一样了。
门口值卫的武士自然是认得李素的,见李素后面还跟着两辆牛车,武士们顿时露出了然的微笑,很快李府的管家也迎了出来,见面便行礼,老管家脸上堆满了笑,笑得一脸褶子,像凋零前拼命怒放最后一丝娇艳的菊花。
“老汉早年第一眼见到少郎君时便觉得您与咱们李家有缘,果真叫老汉猜着了,可不是有缘嘛!老公爷也常在家念叨少郎君,每次都是怒其不争,说少郎君若是他的儿子就好了,定然教您学个好儿,好好的娃子非要跟程家那帮恶货厮混……咳咳,老汉失言了,恕老汉无礼,还请少郎君在此处稍待片刻,老爷马上出来……”
李素吓了一跳,急忙道:“怎敢劳动李伯伯亲迎,世上没这规矩,万万不可……”
老管家笑道:“已是自家人了,少郎君怎么还叫李伯伯?该改口了,老爷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少郎君有话跟老爷说便是。”
转身望向四周的武士,老管家威严地道:“这位是熟人了,但从今往后身份不一样,他是老爷的亲外甥,尔等向少郎君重新见礼。”
众武士闻言一惊,接着纷纷朝李素行礼,语气比以前热切了许多,显然客人和自家人的待遇完全不一样了。
李素苦笑点头回礼,没等多久,李府中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从门里呼啦啦走出一大群人来,李绩身着玄色长衫,龙行虎步威风凛凛地走在最前面,后面却是一群老少妇孺。
门外武士急忙列队按刀行礼,李素也躬身恭立一旁。
李绩走到李素面前,微笑着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毒枭验货似的满意目光,最后点点头,转身朝后面的老少妇孺望去,后面的人皆含笑点头,瞧着李素的目光里充满了喜悦和赞赏。
李素有些尴尬,急忙躬身行礼:“小子拜见李伯伯……咳,拜见舅父大人。”
李绩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李素的肩,道:“好外甥!老夫有福,且叫那些老杀才们羡慕去吧!没想到你与老夫竟有如此缘分,老天待李家不薄。”
李素愈发尴尬,指了指李府大开的中门,迟疑地道:“舅父大人,这个……怕是不妥吧,小子是晚辈,担待不起舅父大人如此隆重……”
古代大户人家的大门是有讲究的,通常左边有一个侧门是正常的出入口,中间的两扇大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随便开的,中门往往是接旨或是主人嫁娶出殡这样的大事才会打开,今日只不过是一个失散多年的外甥上门认亲,这个中门开得委实不合规矩。
李绩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大丈夫横行天下,百战余生,多少要命的修罗场都挺过来了,何必在乎这点俗世虚礼?今日李家中门不全是为你而开,不仅是认你这个亲人,也算是聊补当初老夫对你娘的愧意……”
神情露出喟然之色,李绩叹道:“你娘性子倔,这些年在外面受尽苦楚,死活不愿回来,老夫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让你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老夫实是心中有愧……”
李素无言垂头。
李绩随即展颜一笑,道:“大好的日子,老夫不该坏了兴致,上一辈的恩怨已在上一辈了结,娃子你莫放心里。”
李素也笑着应是。
李绩微微侧身,身后的亲眷兄弟儿子们纷纷上前,李绩指着他们笑道:“来,见见自家长辈兄弟……”
扯过两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人,李绩道:“这两个是老夫的儿子,大的名叫李震,去年中秋你家包了曲江园,李震与你见过,如今在羽林禁卫应差,小的这个名叫李思文,也在羽林卫里厮混日子……”
李素凝目望去,见长子李震一派斯文稳重,神色颇为严肃,大户人家里典型的嫡长子做派,毕竟未来要继承家业和爵位的,家主对嫡长子的教育自然最用心思,教育久了,便成了这副少年老成的严肃模样,连笑起来都刻意收敛了几分。
反观次子李思文,一副油头滑脑的模样,眼珠子转个不停,笑起来嘴张得老大,而且不停的左顾右盼,显然是个不太安分的角色。
李素年岁稍小,于是朝二人行礼。对长子李震,李素保持尊敬便足够,可以肯定李震不是坏人,但绝不可能跟自己是同路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第一眼投了缘便成了朋友兄弟,第一眼感觉一般,往后一生里也只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李震给李素的感觉便是如此。
次子李思文却是熟人了,这家伙几年前便与李素相识,长安城里的这伙纨绔,程家的,段家的,房家的等等,大家有瑕之时常在一起厮混,青楼纵酒,城外打猎,日子过得充实且骄奢淫逸,这李思文便是常与李素等人一起混的纨绔之一。
老熟人了,李素和李思文当着李绩的面还是规规矩矩见礼,然后互相挤了挤眼,眼神交会,坏意盎然。
李绩早将二人神态看在眼中,不满地哼了哼,道:“看来你们早认识了,老夫这个儿子不争气,常年跟那些纨绔厮混一起,醉酒砸店,争风吃醋之事常有,李素,你们虽为表兄弟,但你莫被他带坏了……”
李思文噗嗤一笑:“爹,您说反了,其实一直是李素带坏孩儿……”
话没说完,李绩飞起一脚将李思文踹个趔趄,李素脱口赞道:“好脚法!正该如此。”
李绩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指着李思文怒道:“你是个什么货色难道老夫不清楚?往后若被老夫知道你带着李素闯出什么祸来,老夫必将你,将你……”
李素见李绩放狠话都放得不利落,不由小心翼翼地提供参考:“舅父大人,程家打孩子是吊在树上用鞭子抽的……”
李思文脸黑了,目光幽怨地看着他。李震“噗”地一声刚想笑,随即迅速板起脸,一副威严稳重的模样,只是脸颊不停的抽抽。
李绩气坏了,刚才气氛还挺严肃的,李素一开口,气氛全破坏了。
指了指二人,李绩怒道:“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李素,你闯祸的本事也不小,往后你若再闯出祸事,老夫便可名正言顺的抽你了,你小心着点!”
李素急忙恭敬应是。
看看,平白认个亲戚有什么好处?无端给自己增加了人身安全隐患……
李思文见李素恭敬却有苦难言的模样,不由偷偷发笑,结果又被李绩看见了,狠狠一脚踹去,怒道:“你笑什么?李素虽然闯祸,人家却有一身本事,一肚子学问,你有吗?”
李素的脸颊也开始抽抽了。
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回头实在应该去长安城那些纨绔家里拜访一下,得瑟一下。
李绩训子之后,又有一人慢吞吞走过来。
李绩指着他,道:“这位是你二舅,名叫李弼,过来见过。”
李素急忙朝李弼见礼。
李弼四十出头的模样,相貌普通,看起来很老实憨厚,像个本分人,哪怕面对晚辈多少也有些拘谨,只是朝李素笑了笑。
看了看李绩,又看了看李弼,不知怎的,李素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很古老的关中歌谣,“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
认亲的过程很平淡,家里几个长辈和兄弟介绍认识一下便算走了过场了,没有抱头痛哭的煽情场面,空气里只洋溢着淡淡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平静且温馨,回味悠长。
李素来李绩府上的次数不少,但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全面地认识和接触李绩的家人,感觉还不错,总体看来都比较温和亲切。
每个家庭都有不一样的家风,李绩的家人一看就是那种温良谦逊,知书达理的门第,相比之下,程咬金家大抵应被归入“群魔乱舞”一类,就差在前堂高挂“聚义厅”仨字了,两家的风格迥然不同。
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李素的适应能力很强,跟任何人都能搭上话,跟酸腐文人聊学问,跟当世名将聊刀兵,跟皇帝陛下聊安邦定国,跟程家老流氓……这个没法聊,李素每次进程家门后都很自觉地摆出任凭宰割的态度。
认亲的过程虽然平淡,但李素知道,自己的生活从此以后便不一样了。
无论愿意或不愿意,他都与李绩的利益紧紧绑在一起,未来如果李绩脑子抽风想造反,成功了还好说,李素混个郡王不成问题,如果失败了被诛灭九族,李素很不幸名列“九族”之内,莫名其妙无辜躺枪的那种……
这种利益与人绑死的感觉并不太好,风险很大,要命的是,李素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叫“李敬业”,是李绩的孙子,李震的儿子,很不幸,若干年后,他真的造反了……
要不是跟李震还不太熟,李素很想诚恳真挚地劝劝李震,劝他把孩子扔井里去……
以后混熟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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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事解决完了,李素还有一脑门的官司等着他。
最重要的事情仍悬而未决,首先便是吐蕃使团,自从李素破坏大唐与吐蕃和亲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吐蕃大相禄东赞倍受打击,送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给李素,原以为大家的关系突飞猛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没想到这个混账如此不讲究,不但没帮他出过丝毫力气,反而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禄东赞很伤心,这种感觉就像青楼名妓不但被人嫖了霸王鸡,还被倒过来打劫了,亏本亏得不行。作为吐蕃国立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禄东赞生平从未受过如此欺负,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以李素蹲大理寺监牢的那些天,禄东赞疯了似的在长安城内宣泄着愤怒情绪,不但连连上疏李世民,请求严惩破坏两国邦交的佞臣,而且还四处拜访朝堂重臣,长孙无忌,褚遂良,孔颖达等等都被他挨个儿拜访到了,拜访的主题很简单,首先痛骂李素,其次请求义伸援手,最后扮弱装委屈……或许也是真委屈。
不得不说,禄东赞这几棒子挥舞下去还是颇具成效的,不知不觉间,长安城的舆论竟被禄东赞造起来了,朝堂市井间原本反应颇为平静,因为那时李素已被李世民重重惩处了,不但蹲了监牢,还被罢官除爵流放千里,差不多也够了,只是后来李素被李世民放了出来,照样腆着嫩脸满长安穿街过市,朝堂市井间顿时议论纷纷,他们不明白为何李世民好端端的又把李素放了出来,犯下如此大罪,难道蹲十几天大狱后就没事了?
因为不解,所以议论,数十位不知内情的监察御史们纷纷义愤填膺,腹中开始酝酿锦绣文章,准备上疏诘问。
顶着无数不解和质疑的目光,李素拜访过李绩之后便施施然朝四方馆行去。
四方馆正在修缮房屋,工部委派一百多名工匠已将房子的框架搭建起来了,一车车的砖石运往工地,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李承乾谋反时,李素指使王直烧了四方馆,平定谋反后,四方馆一直未曾修缮,与吐蕃的和亲被破坏后,禄东赞满长安到处嚷嚷哭诉,李世民或许出于心虚的心理,马上下旨修建被烧毁的四方馆房屋。
房屋还在修建,禄东赞目前还住在四方馆旁边的一处临时民居内。
李素登门,身后跟着众多部曲,没办法,以前见禄东赞根本不必如此戒备,可谁叫李素干了对不起人家友好邻邦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