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与廉兴贤猜测的一样,甚至比他猜测的更过之。
定海中所、舟山、陈锐,这些名字或地名,在东南已经有了不小的影响力。
当放出风声之后,短短三日之内,沈家门港口外停靠的船只已经密密麻麻,使得吴泽不得不临时抽调人手在码头紧急修建库房。
陈锐坚持以舟山为中间商,毛海峰犹豫良久但还是没有反对,他心里也清楚,这么多商贾蜂拥而来,是因为陈锐在其间作保。
“还是乱的很。”
远远看着嘈乱的码头,陈锐有些无奈,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自己夹带里没什么人,当年的老兄弟都派上用场了,但在管理上还是很纷乱。
倒是吴泽、廉兴贤临时从军中抽调出来的陈子銮、楼华松、金科等人展现出了一定的管理能力……不过陈锐不可能让他们离开护卫军。
陈锐沉吟良久,突然说:“待得新兵成军,当设司。”
一旁的徐渭嘴角动了下,的确理所应当,两个月后,舟山上人口过万,常驻人口都近万,应该设立各个机构管辖。
如今舟山上各类事务,大抵是陈锐与沈束、徐渭等人商议,然后交付给一两个管事专门负责,相对来说要混乱的多。
但徐渭也很清晰的认知到,陈锐要的不仅仅是设司辖之。
说的小点,这是自立门户。
说的大点,这叫立制。
看了会儿后,陈锐带着司马去了大榭岛,如今已经是四月底了,千余新兵经历了将近两个月的训练,即将正式入军。
徐渭转头回了议事厅,他手头上堆积的事也数不胜数。
“这是第三批了吧?”
陈默点头道:“毛海峰去了南洋采买粮米,让徐唯学去了登州,运送流民南下,第三批六百多人,昨日抵达的。”
“安置好了?”徐渭看了下吴泽那边的递交的单子,“也不知道木屋够不够。”
“梅冈先生去料理的。”陈默解释道:“已经有士卒的家眷迁居来了,暂时安置在大榭岛和小岛上,沈家门这边的木屋暂时容流民入住。”
“不过快得很,吴兄那边建完仓库,先全力修建木屋,十日之内就能完工。”
徐渭点点头,心想也真亏了沈束,一个两榜进士放下身段,耐心的去安抚流民。
不过陈锐当日就说过,舟山不需要高谈阔论的儒士,要的是能实实在在做事的人。
此时此刻,沈束在小山的侧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旁陪着他的是从军中抽调来的廉钟。
“先生,喝口水吧。”廉钟从腰间接下竹筒递了过去。
沈束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歇息,喝了几口水才觉得喉咙好受了些,笑着说:“将你调来帮忙,不会埋怨我吧?”
“先生说哪里话。”廉钟嘿嘿笑道:“前几日还多亏先生指点呢。”
“阿锐是个重情分的人,但也是不喜欢论资排辈的人。”沈束温和的解释道:“你现在是副排长,第二批新兵入军,你应该会升任排长或副连长,难以独领一军。”
“第三批新兵入军后,你肯定能独领一个连队,而且也有机会从新兵中挑选出色的。”
其实沈束并没有将真正的原因说出来,如今护卫军中分为三个派系。
陈锐当年的老兄弟一个派系,以周四、邓宝为首,边军算一个派系,以周君佐、周君佑兄弟和司马、李伟为首,最后一个是义乌派系。
如今连长级别中,周君仁是边军出身,楼楠虽然是义乌人但也是边军出身,两个副连长邓宝、周四都是陈锐的老部下。
接下来新兵入军,陈锐肯定会提拔义乌出身的将校,如齐乡、刘西、廉钟等老人就要让一让,使得军中势力达到平衡。
歇息了片刻后,沈束起身继续往前走,廉钟嘴里牢骚道:“当初大哥都说了,第一件事就是修路,这都两个月了,还是这等模样!”
“这是说哪里话。”沈束摇头道:“当初这一块是闲置的,所以没有必要先行铺路。”
廉钟也知道这个道理,没再说什么,他就是个嘴快的,不说话浑身都不舒服。
远远看见不远处的平地上一排排的木屋,沈束放慢了脚步,“一共是两家吧?”
廉钟点头道:“相对来说,这一批流民比前两批要抱团的多,就是以这两家为首。”
“而且让他们去洗漱的时候,发现他们有人携带军械。”
此时此刻,一栋木屋内,一个高大的汉子沉默的听着边上几人的牢骚。
“还以为有什么好处,结果来住这破地方!”
“来之前说吃得饱,结果呢,就几个馍馍一碗粥!”
“咱们也不一定非要在这儿吧?”一个青年试探问道:“找个机会……”
“是啊!”另一个稍微瘦一些的青年嚷嚷道:“听说那陈锐原来不过一个把总,还没有大哥……”
“闭嘴!”高大的汉子瞪了眼过去,“再说这等话,别怪我收拾你!”
瘦弱青年嘴里还在嘟囔,外间却有人喊了几声。
片刻后,七八人挤了进来,将不大的木屋挤得满满当当。
“这位是朱固兄弟。”一位中年人向沈束介绍道:“原是天津三卫,天津告破之后才南下的。”
朱固朝着沈束行了一礼,“拜见梅冈先生。”
廉钟还没如何,沈束却是眯了眯眼,自己的身份并不是什么秘密,前两批流民中也有人知道,但此人昨日才抵达舟山,今日就知道了,而且很确定自己的身份。
相互介绍之后,沈束心里更是有些警惕,屋内的四五个青壮有的是朱固的堂弟,有的是朱固的表弟。
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身边有这么多青壮,朱固才能在流民中有不小的影响力。
中年人笑着说:“朱固的姑姑是我的嫂子。”
这位中年人名叫柴运,东昌府人氏,乃是当地大户,去岁被鞑靼破家,只能带着全家老小东逃至莱州、登州。
沈束笑着寒暄了一阵儿,心里算了算,柴家二三十人,青壮大半数,与柴家有姻亲关系的朱固身边也有十多个青壮。
是个麻烦啊。
寒暄了一阵儿后,沈束才说起正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了,接下来一段时日,你们要自行修建居所。”
“会有专门的匠人指点,砖石、木材都会给你们备齐,折算成银钱,日后从你们的月钱中慢慢扣除。”
“舟山乃是海中岛屿,再过两个月,常有暴风大雨,木屋是扛不住的,所以要尽快成屋。”
“月钱?”柴运呃了声,“我们也有月钱吗?”
“做事的,自然有月钱。”沈束笑吟吟道:“可以去作坊作工,可以去海边煮盐,也能开耕田地,甚至可以喂养猪鸡鸭,虽然不多,但都有份月钱。”
“此外,不管是建屋还是去码头搬运货物,挖掘河道等等,都算是作工,虽然没有月钱,但都能吃饱。”
朱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身边两个青年都有些不忿之色,开玩笑啊,我们跑到浙江来,难道是来作这等事的?
去海边煮盐,这是把我们当成灶户了啊!
顿了顿,沈束看了眼屋外的几个女眷,轻声说:“此外女眷也能去作坊做工,这个作坊乃是特地新设的,无青壮在内。”
也是没辙啊,女人能做的不多,挖掘河道、搬运货物、修屋建宅她们大半都做不了,而养猪养鸡鸭用不了那么多人,所以才会设个容女人作工的作坊。
陈锐希望能压榨出每个人的价值……总不能让自己白白养着吧?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柴运看了眼朱固,笑着说:“朱兄弟原是卫所兵,武艺非凡,不知道可否入军?”
沈束咳嗽两声,一旁的廉钟上前一步,“定海中所今年募兵名额已经满了,你们想入军,至少要等到明年。”
所谓名额满了那是扯淡,真正的原因是需要这些流民在舟山扎下根。
至少要等他们亲手搭建了宅子……有一定的沉没成本之后,陈锐才会考虑在其中募兵,以保证他们对舟山的向心力。
沈束仔细的观察众人的神色,笑着说:“倒是有个路子,能赚些银钱。”
“先生请说。”朱固扫了扫边上的几个伴当。
“淮河决堤,两淮盐场产量锐减,舟山自行煮盐。”沈束轻声道:“如今东南盐荒,若是私下售盐,得利丰厚。”
“若是走这条路,不仅能拿一份月钱,而且售卖的银钱中也能分成。”
“这算是卖私盐吧?”柴运嘴巴都歪了。
“算是私盐。”沈束也不否认,“但适才说了,东南盐荒,就算被发现,也无大碍。”
屋内沉默下来了,好一会儿之后瘦弱青年突然问道:“如果我们不留在定海中所呢?”
“报备一声,即可离开舟山。”廉钟冷声道:“但若要离开,一户皆走。”
柴运嘴角动了动,与朱固对视了眼,昨日抵达舟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登记造册。
没有人是傻瓜,朱固能带着家人从天津一路逃到登州,更是个聪明人,他和柴运都猜得到,迁居舟山之后,很可能会被打散。
所以,柴运和朱固都与家人登记为一户。
也就是说,柴运与将近三十个族人登记为一户,而朱固与十多个家人姻亲以及青壮登记为一户。
而定海中所的态度是,你不想留下,可以,那就全部滚蛋。
沈束笑着说:“适才提及,两个月后,东南沿海常有暴雨大风,还是暂且留下,先行建屋吧。”
“先生说的是。”朱固也笑了,“我等被迫离乡背井,幸有定海中所收留,供给饮食居所,并无离去之意。”
沈束打了个哈哈,又聊了几句后起身告辞。
柴运追出了门外,“敢问先生,不知是否能调拨些铁锅?”
“铁锅?”沈束眯着眼看了眼周边,“这是要……”
“今日见岛上各处忙碌,所以不敢烦扰,我等想自理炊食。”柴运略有些忐忑。
沈束沉吟片刻后点头道:“可以,但还望诸位一视同仁,勿使他人无食。”
“请先生放心。”
“明日会有人送铁锅和粮米过来的。”
目送沈束、廉钟一行人离开,柴运才回了屋子,屋内只有朱固一人。
“怎么说?”朱固问道。
“没什么好说的。”柴运脸上再无一直挂着的笑意,嗤笑道:“陈锐在山东好大名声,这是要把我们当成苦力使唤呢!”
朱固叹了口气,“早知道还不如留在登州。”
“留在登州?”柴运哼了声,“留在登州等死吗?”
“那个村落被我们杀的鸡犬不留,但要说没人查得出来,你信吗?”
“一旦被查实,就算我们裹挟流民,你觉得能扛得住戚继光那厮?”
朱固有些后悔,后悔逃出天津去东昌府找到柴家……原本就隐隐听父辈提及,但没想到柴家人这么狠,搞不好八成真的是马匪出身。
“先在这边熬着吧。”柴运低声说:“看看局势再说,最好是能入军……”
朱固默然无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青州府淄河店那个村落。
抢了粮食也就罢了,柴运却非要将全村人屠尽,如此残暴的行径,让朱固这个也曾杀良冒功的卫所兵也惊惧不已。
此时此刻,已经走远的沈束停下了脚步,回头遥望木屋,半响后才低声道:“有点不太对劲。”
廉钟点头赞同,“前两批流民还算顺从,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每日去领食,而柴运那厮却要……这是要将这五六百流民握在手中?”
“这没什么意义。”沈束来回踱步,“让段崇文遣几个人暗中盯着点,再让老哈给戚元敬去一封信,查查这批人的底细。”
沈束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别是引狼入室。
从走入木屋的那一刻,沈束就有着古怪的感觉,一直到离开的时候与柴运那一番话,他才猛然醒悟过来。
前两批流民,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神色枯槁,面黄肌瘦……要是能吃得饱,就算只是四五成饱,谁愿意沦为流民?
而木屋中的那些人,完全没有给予沈束这样的感觉,好像每个人都能吃得饱。
特别是柴运,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绸衫,头上的发髻都很齐整……实在不太像是流民。
反而是木屋外的那几个女眷,看样子很久都没吃饱过了,目光中闪烁着恐惧。
“而且没有孩童……”沈束低低呢喃。
迫于无奈,流民可能会舍弃老人,可能会舍弃女眷,也可能舍弃孩童……但孩童往往是最后舍弃的。
而这批人带着些女眷,没有老者,也没有孩童,太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