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戌时二刻。
尹志平有点忧虑。
“小师叔,志和还没回来,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
陈宸躺在村口一块青石上,看着逐渐升起明月和争不过月辉而逐渐寥落的繁星。
“志平,你要相信志和。”
尹志平欲要再说些什么,听到一阵轻功掠过叶梢的“飒飒”声。
老远就看见谢志和的身影飞快奔来。
他肩上扛着一口大箱子。
一直站立不动,宛若陶俑的章北浑身轻颤起来,深怕箱子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谢志和奔到近前。
章北难以自持,后退半步。
尹志平连忙上前搭了把手,轻轻放下肩上箱子。
“老章,我把你弟带回来了,活的!”
谢志和喘了两口气,翻开箱盖说道。
章北按捺狂跳不止的心,抢上一步,扒住箱沿。
箱内,章南正好睁眼。
章北看到他弟一瞬间,苍白的脸上先是绽开一丝笑容,随后被巨大的悲戚掩住,一声“弟弟”哽咽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箱子里的章南激动到浑身抖动,谢志和连忙按住他。
“小师叔,老章他弟弟受了重伤,不宜过激!”
尹志平拉开章北。
陈宸俯身右手摸住章南脉门,左手掐“阳剑诀”,往膻中、百会、合谷三穴点去,一触即收。
他起身时顺带拂过喉下天突穴。
“哥~”
章南一时之间声泪俱下,但已不再激动到难以自持。
章北蹲下握住弟弟的手,相看泪眼,一时之间无语凝噎。
陈宸当即转身回村,轻声说道:
“我们先回去,让他俩自己待一会。”
……
戌正三刻,章北扶着章南走进自家院子。
熟悉的环境让逝去的记忆开始攻击章南。
他脑中闪过母亲仰天躺倒,裂目圆睁,血泪斑斑的一幕,头不由地开始疼痛。
陈宸正在给其他人分享点穴、解穴的心得,见两人进门,停下话头。
等两人站定,他开口道:
“我先问问老章你和还有你弟弟。”
“你们希望仇人得到什么下场?换句话说,是要亲自手刃仇敌,还是只要他们死。”
章北和弟弟对视一眼,瞬间明白对方想法。
他直视着陈宸双眼,说道:“我们只要仇人授首,脑袋拿到这一十七口坟前,以慰她们,还有枉死之人的在天之灵。”
陈宸微微点头,不再多问。
“老章,让你弟弟说下事情经过。”
章南看了一眼他哥,见章北点头,便把昨日见到的一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期间提到仇人,咬牙切齿,几欲发狂。
但他记忆却缺失了一段,对见了母亲尸体后,自己做了什么,胸口怎么中伤,又是为何会凌晨倒在翠娘门口全然没有印象。
拓拔野与在场全真弟子,即使心有准备,透过章南的讲述仍然义愤填膺,怒火高炽。
陈宸提取关键信息,与下午拓拔野、许志清等人的见闻一一印证。
他接着又问章南,“那姓‘彭’的住哪?”
章南双眼露出仇恨的凶光,脑海中闪过‘彭’手持匕首刺入他胸口的一幕。
“就在那‘翠楼’正后第二进小院,‘翠楼’归那该死的‘堂主’管辖,这个畜生领管事差使,负责日常安全。”
谢志和心想:难怪我打听不到这人住处。
陈宸沉吟片刻,见大家都看着自己,遂开口:
“阿野去马市打听过了,上午,有青狼帮帮众来强卖五匹驽马,强迫马贩按战马价格收,弄出了一番动静。”
“志清也打探到,城中‘保和堂’上门替一位青狼帮帮众诊治箭伤。”
“这些与老章弟弟的经历能对上。不出意外,整件事情始作俑者就是那姓‘彭’的。”
李志常听后愤怒中带着一丝不解,“小师叔,我不明白。这人与老章一家无冤无仇,为何……”
郝大通正站在志常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万千,“志常,莫要把人看得太好。人心是天底下最难忖度之物。”
陈宸看了眼章南,见他怔怔出神,顺着郝大通的话说道:
“原因可能很多,或许是见到老章一家幸福美满,就起妒忌心要亲手毁掉。”
“或许是听说章南有个漂亮妹妹,便想作为进身之阶,讨好上司。”
“又或许是纯粹想要看看绝望之人的表现。”
“皆而有之也不是不可能……”
章南眼神空洞,浑身发冷,口中不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陈宸转而看向已升至屋脊的月亮,继续往下说:
“各位,此人本来应该是没想杀章南,把他支走就是明证。”
“据我推测~”说到这里,陈宸停了停。
“等章南自定西返回,目睹惨剧,必会找‘彭大哥’倾诉。”
“到时候他再以‘贴心大哥’的身份开导,提出帮忙。”
“如此一来,既能欣赏自己亲手造就的章南绝望一幕,又能玩弄他于股掌之间……”
章北两眼直视陈宸,露出哀求神色,求他不要再说。
他明显感觉,随着陈宸的话语,手中扶住的身体开始不断地颤动。
刘处玄闪身到章南身后,右手轻拂过他后脑、脖颈。
章南眼一闭,靠倒在章北身上,昏睡过去。
“师弟,让他再睡一觉吧。章北,你先扶弟弟进屋。”
陈宸长叹一口气,住口不言。
在场每个人都沉郁不已,像是溺水之人,喘不过气来。
“好了,这些只是我的推测。人性之恶留到以后再讨论。”
“讲一下眼前的事。”
“格桑大喇嘛已经带人到兰州金刚寺,此刻正在调查‘刀客’的蛛丝马迹。”
众人纷乱的思绪被陈宸拉回,立起耳朵听小师叔这次又是如何“挖坑”。
“郝师兄,你再换上行头,装作“黑衣刀客”,去城里敲开几家医馆、药铺的门,多买点桔梗、川贝、五味子、麦冬这几味药材。”
郝大通捋了捋胡子,这几味药材主清肺、敛肺。
“然后师兄你要装作掩饰身形,却又不能不露踪迹,多绕几个圈子,潜入青狼帮总堂。
“师兄先别出来,可先埋伏在隐蔽处,等局势明朗。”
刘处玄心下了然,侧头向郝大通解释下午“直钩钓鱼”之事。
郝大通恍然大悟,应承下来。
“阿野,你留下来陪着章北,章南。”
“七爷,带上我!我可……”
陈宸摆摆手,指了指他的宽肩长臂,解释一句,
“秦州之事过去数日,密教此刻必定掘地三尺想找出主谋,明面上你拓跋家可以把事情推给百姓,谁都不能说些什么,但私底下谁都知道必有蹊跷。”
“你身形显眼,晚上这一战怕是又做不到全歼敌人。”
“身为拓跋氏族长幼子,伱在兰州出现不要紧。但你在兰州对付密教喇嘛,一旦露了行藏,恐怕会引来众多蜂蝶。”
“到时候,那群喇嘛说不定就借机对你整个氏族下手。”
拓跋恒双手抱胸,蹲到地上,嘀咕着:“哎,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刘师兄,你带着大伙儿着夜行衣戴头套,隐在青狼帮章南所在堂口大门外。”
“别忙动手,等见到有人求援,‘堂主’召集齐人手后,再冲进去一网打尽!”
刘处玄颔首,“那师弟你呢?”
“我跟着志和,先去趟‘翠楼’,会一会那姓‘彭’的。可别忘了,还有一個‘公子哥’的身份不清不楚。”
陈宸、郝大通、谢志和率先换好衣服,几个踨跃远去。
刘处玄带着剩下弟子,先是静坐养了会儿精神,等到亥时正,才不慌不忙地换上“套装”,出发潜入兰州。
拓跋野与章北并肩而立,目送众人远去。
“老章,七爷他……我从未看透过。”
“你有恨过他吗?毕竟……若不是他找你当向导,你能提前一天到家。”
章北并不答话,也不转头,只是捏紧拳头。
过得许久,就在拓拔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耳畔传来章北沙哑低沉的嗓音。
“恨?恨过。但已想通了。”
“早来一天,不过是多死一人罢了。”
“从见到弟弟那时起,我便只剩下庆幸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