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武田信丰的节奏完全被云峰龙兴和熊谷隆直打乱了。
这一老一少、一文一武,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把武田信丰直接弄了个哑口无言。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这名远道而来的高僧跟信重乃是一伙的,被他这么一忽悠,先别说利用封赏“二桃杀三士”了,自己家督的合法性都要受到质疑,自己实在是小瞧了信重身边的能人了。
“诸位大人,你么也是这么理解的?”武田信丰寄希望于殿下坐着的那些重臣、国人能出面帮自己说说话,毕竟自己才是那个能给他们足够封赏的家督,换做信重,恐怕是没自己那么好说话了。
可是,殿下众人的反应着实让他失望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支持自己,哪怕是调和气氛的人都没有。这么一来,武田信丰是彻底慌了神了。
其实,这事很好理解,要是熊谷隆直没有出来搅和,这些重臣和国人也是乐见武田氏内斗进而从中获利的。
可现如今,连克三城的熊谷隆直都愿意唯信重马首是瞻,他们再提出异议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因此,不论是真心实意还是形势所迫,他们都不能在这时候站出来支持武田信丰。
“呵呵,既然如此,彦五郎,为兄想听听你的意思,你,还认我这個当主么?”此刻,武田信丰仍想做最后的努力,试图用兄弟之情,牵绊住信重。
“兄长。”信重对武田信丰的称呼也从“主公”变成了“兄长”,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事已至此,您就安心隐居吧,武田氏和若狭,就请放心交给我吧。”
“彦五郎,你!”武田信丰猛地站起身,伸出手,浑身颤抖地指着信重道:“你难道,要和信孝一样谋逆么?!”
“既已退隐,又何谈谋逆?”信重语气平和,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我都说了,我是被信孝逼迫的。好好好,先是堂弟,后是亲弟弟,你们真是好样的!”
“主公息怒啊,切莫气坏了身子。”见武田信丰情绪激动,平八郎赶忙凑上前来劝慰,并且没好气地对信重说道:“本以为殿下是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三方殿一般的逆贼罢了!”
“混账东西!”听到平八郎斗胆侮辱信重,殿下的松宫清长和熊谷隆直,不约而同地拔出腰间太刀,明晃晃地刀刃寒气逼人,吓得平八郎再度躲到了武田信丰身后。
“住手。”信重示意两人收回太刀,转而倒了一杯酒,递给平八郎:“你这小厮,敢这样跟我说话,可是比兄长要‘英雄’的多。”
“你这话是何意?”武田信丰依旧矗立在原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信重和在场众人,心里既是悲愤又是怨怼。
平八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酒杯,却被武田信丰一个冷眼吓得缩了回去。
信重见此情形也不以为意,既然事情已经挑明,自己也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
“兄长,你说宫川殿是逆贼,可他终究是从你手中接过家督之位,其后也愿意面对失败,敢于切腹自尽。可你呢,我可听说了,是主动从天守阁走出来投降的,不论是作为家督还是一名武士,您这么做,都让人所不齿。”
“我……”听到这,武田信丰顿时语塞,憋了半天,总算想了个理由:“古语有云:生命为万物之本(命あっての物種),我留着这条命,也是为了今后东山再起做打算。”
“能将‘贪生怕死’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弟弟我甚为倾佩。”信重算是彻底看透这位武田氏昔日当主的懦弱本性了,既然如此,便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们开门见山吧,今天,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将家督之位禅让与我,自行选择一处寺社出家,吃穿用度由我按时供给;二是我直接当做是从三方殿手中‘继承’的当主之位,跟伱没有一分关系,且因为你昨天贪生怕死的行为,实在不配留在若狭,只能将你放逐出去,从此之后不得踏入若狭半步。”
信重这两条看似没区别,实则饱含深意。第一个选项,是顾及了武田信丰的颜面,信重从他那里继任若狭武田氏第八任家督,跳过了武田信孝,算是将“宫川之乱”的家丑掩盖过去;第二个选项,则是妥妥地打了武田信丰的脸,信重自行继任若狭武田氏第九任家督(武田信孝是第八任),武田信丰则背负骂名永不得返回若狭,今生都将如丧家之犬般四处流浪。
听完信重给出的两个选项,武田信丰瞬间失去了力气和希望,“扑通”一声摔坐在地上,他双手紧紧地握住衣角,仿佛要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我究竟有什么错?在位半年不到,竟要遭受两次羞辱……”
“兄长,你错就错在志大才疏。”信重深吸一口气,随即列举了武田信丰的“三大罪”。
“首先,你不顾本家现状,坚持向幕府频繁献金,以换取将军对你的口头支持,此举造成本家财政日益困窘,百姓苦不堪言,其罪一;
其次,你耗费重金收买尼子家,妄想恢复本家在安艺地方的势力,结果血本无归,造成本家财政更加拮据,其罪二;
此外,你推行‘赖母子’政策,造成国内寺社、商人势力不满,一揆此起彼伏,其罪三。
上述三条,难道还不够让你清醒么?”
为了应对今天这种局面,信重也是下了些功夫准备的。
这第一条罪名,源自若狭武田氏的立国之本——即与幕府、管领乃至近畿强力大名保持密切联系,以获取外界强力的支持。
这一惯例,在“应仁之乱”前确实有效,武田氏也多次借助幕府的力量平定了国内的叛乱。但随着幕府、管领实力的衰弱,继续秉持这种政策,最终只会造成武田氏入不敷出,财政困难。
这第二条罪名,就说来话长了,涉及到了若狭武田氏和安艺武田氏之间的纠葛。
简单说来,安艺武田氏的家督武田信荣,跑到了若狭担任了若狭守护,创立了若狭武田氏,并一度担任安艺、若狭两国的守护,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安艺武田氏虽然出现的早,但应该算是若狭武田氏的分家。
后来,若狭武田氏因故失去了安艺守护一职,虽说后来又通过幕府的关系,获得了安艺国内安南、佐东、山县、安北四郡“郡主”(分郡守护)之职,但彼时已经是有名无实,安艺武田氏也逐渐剥离出来,若狭武田氏在安艺的影响力名存实亡。
因此,为了恢复对安艺武田氏、乃至安艺四郡的影响力,武田信丰耗费巨资讨好中国地方的强力大名尼子晴久,可老奸巨猾的后者怎会允许自己肘腋之下出现其他不臣服于自己的势力?当武田信丰发现被尼子氏玩弄了时为时已晚,花出去的钱全都打了水漂。
这第三条罪名,就连信重也忍不住称呼武田信丰一声“天才经理人”。
财政亏空导致武田信丰没有能力给家臣发放俸禄,他也因此独辟蹊径,想到了一个“天才”的计划——“赖母子”。
所谓“赖母子”,是当时流行于民间的一种互助金融机制。参与的成员会各自贡献一部分的米粮,收齐后交给第一位使用,待到下一次,依序由另外一位领取。这在当时是小商人借贷援助穷困者的金融政策,或是寺社等为了筹措建设经费采取的敛财方式。
武田信丰便是借助这种机制,以统治者的名义,要求若狭国内的寺社、商人凑齐了一千石米,武田氏再将此作为俸禄分发给家臣。
谁知,随后轮到寺社和商人领取收益时,武田信丰直接“摆烂”,先是说没钱,后来索性就不认账了,寺社、商人捐出去的大米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血本无归。
一国之主做出这种事情,自然使得武田氏信誉极大受损,在寺社的煽动下,百姓发动的一揆此起彼伏,商人也对武田氏失去了信心,纷纷远走他国,若狭遭受的损失远远超过一千石。
也正因为如此,领内经济和社会稳定受到影响的地方势力,对武田信丰愈加不满。这也使得武田信孝有了可乘之机,借机拉帮结派,闹出了“宫川之乱”这样的大事件。
短短半年时间,武田信丰就做出了这样三件荒唐事,再让他这样胡闹下去,怕是不用等信重出手,那些暴怒的百姓就要把武田氏馆掀个底朝天了。
“别说了,彦五郎,给为兄留点颜面吧。”武田信丰双臂撑在桌上,双手捂住脸痛苦地说道。
见他这般,信重便点到为止:“兄长,该醒悟了,我知道你想恢复武田氏的荣光,可以本家目前的情况,你那么做毫无意义,反而让我们武田氏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啊。”
“武田家,今后就拜托你了……这渡让仪式,还要再弄一次么?”武田信丰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必了,”信重摇了摇头:“家督印信我已经拿到了,回头我再派人把文书拟好,送你过目并签上花押即可,没必要兴师动众再搞一次。”
“也好,既然你都安排好了,那就这么办吧,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一天之内,两次渡让家督,普天之下,怕是没有哪家会出现这种奇葩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