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的身躯像片浪涛中的树叶,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翻滚着!
蕾切尔的那一拽让他偏离了直接坠入“深空之眼”的最坏结果,但貌似也好不到哪去!他正向未知坠去,而坠落仿佛永无止境!
在不知翻滚了多久后,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空间根本没有所谓的尽头,而他已被永远困在了失重和无物的囚笼中!
“喵呜!”
这时,一声悦耳的喵叫声将他从恐惧中猛然拉了回来。
一只巨大的姜黄猫从黑暗的一角中钻了出来,扑到他的怀中,随着他一同掉向未知!
“梅乐斯!”
瑞文大喊道,用流体手臂将猫儿紧紧抱住,避免带诅咒的海水溅到他身上。
梅乐斯竟然跟着自己来了!
然而,梅乐斯的加入似乎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的变化。他们依旧在下坠,被像石子般在海浪间来回抛动!
“卡梅隆,你还好吗?”
瑞文继续喊叫,希望以此缓解紧张。他渴望得到回应,任何回应都好,只要能让他忘记自己现在正置身绝对孤独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漩涡给“吐”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橡木色的天空,带着少许暗沉的积云,不,那不是真正的云朵,而是海水蒸腾而上形成的淡淡烟气!
而那所谓的天空,则是凹凸不平的红色岩壁!
瑞文扭头看向下方,映入眼帘的不是地面,而是一片深琥珀色的诡异汪洋!
他正朝海面上坠落!他已经顺着漩涡穿越了新德市的地层,坠入深渊,来到了位于地下六百多米深处的虚海!
此时此刻,瑞文无比庆幸自己的身体是流体构筑的。倘若以凡人之躯坠入虚海,他将直接被海水中的诅咒彻底侵蚀,变成一条可怖的怪鱼!
而现在,这个问题根本不足为惧!
“梅乐斯!卡梅隆!你们抓好!”
瑞文伸展流体,反包住自己的同伴们,海面已然近在眼前!
咚!
他们一头扎进了温暖的深琥珀色海水之中,在浪里翻滚着。出乎意料的是,海水似乎并不深,这表明他们距离岸边并不远。
密密麻麻的小眼睛正从海床上惊异地注视着他们。瑞文用流体包住脑袋,在水中睁开眼睛,仔细一看,竟莫名感到了一丝亲切感。
他看见了自己的“老朋友”。
无数枚外视藤壶依附在浅水的海床上,红眼和绿眼的都有!在感受到海水震动之时,这些胆小的贝类动物和它们的邻居畏缩扇贝们一同缩进了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我好像看见了房子!”
瑞文冒出水面,看见了一大片陆地。房屋的轮廓在大片大片的棕榈树彼端若隐若现。
他们并没有掉到无人之境!这地方是有文明活动的!或许是摩斯港,也有可能是黑斯雷夫群岛上的某个少数民族聚落!
“太好了,至少掉得还不算远。”
瑞文暗中庆幸着。只要找到人,确定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应该很快就能回去。
几人慢慢地顺着洋流,被海水冲上了岸。瑞文爬上黑色的沙滩,把梅乐斯和卡梅隆放在了干燥的地面上。
“唔......”
他立刻注意到助手的状态差到了极点。几条细细的腕足可怜兮兮地缩在查理的外壳里,又开始了快速的腐烂。
“啧,看来还不能就这么回去......”
新德市里没什么猎物,自己又没了身体,想要回去,得先想办法让卡梅隆填饱肚子。
“只不过,我也不确定这家伙究竟能吃些什么。”
瑞文可不打算让卡梅隆在人类聚落里大开杀戒。如果能碰巧遇到落单的独立存在,倒是能趁机让他美餐一顿。
可是,自己的力量未必能应付得了虚海的怪物。和这里相比,地表和新德市简直就是和平的天堂!
瑞文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的衣服还在,虽然已经湿得不成样子。不远处,梅乐斯正在悠闲地抖毛,把身上弄干,毛发变得又松又蓬。
“如果衣服还在,那说不定......”
瑞文忽然想到了什么,将手伸进了左侧口袋,摸出了“塔林伯爵的钢笔”。
在右侧的内袋里,他找到了“幽闭男爵的雪茄盒”。
“太好了!多一点力量,就多一点希望!”
瑞文继续翻着口袋,希望能找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没有那东西,他不好直接接近人类居住的地方。
“嘶......”
可是,他摸遍全身,就是找不到“舞台剧本”的纸片。
“你在找这个吗?”
就在这时,一张纸片递到了他的面前。
瑞文低头一看,鼻头不由一酸。
这张纸片上是写了字的。那个被划掉的名字显然出自莫里亚蒂之手。
这是夹在齐格飞先生的笔记本里的那一张纸片。
“我从他的尸体上拿了过来。”助手笑眯眯地说道。
“谢谢。”
瑞文接过纸片,拿起钢笔,思忖片刻,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瑞文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这个名字究竟该怎么写。
瑞文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看见了正常,苍白的人类肌肤。
他变回了最初的自己,刚刚降临时的“瑞文”,一头黑色短卷发,身高一米八,轮廓硬朗,体格瘦削,却有着一双结实的拳头。
“走吧,梅乐斯,卡梅隆,我们去有人的地方。”
他用流体触手修复了助手的身体,用俯下身子,脸颊蹭了蹭梅乐斯的脑袋,朝着棕榈树林的另一边走去。
“一切都变回了当初的样子......”他嘟囔道。
地球世界里的同伴此时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回归查理躯体的卡梅隆,变成猫儿的梅乐斯,还有他脑子里的导演。
一切似乎都复归原样。
然而,一切却又都完全不一样了。
沙滩旁的礁石上镶嵌着不少空藤壶壳。显然,住在这里的人会在退潮时冒着遭受诅咒的危险来采集它们。
在瑞文看过的书本中,虚海的潮汐和地球世界非常不同,太阳的引力造就了更加频繁,更加剧烈的潮起潮退。有时,海水一退就是数十公里,暴露出一大片海床。有时候,潮落期长达几天,甚至几个月,但一旦涨潮,短短几分钟内,陆地就会被海水彻底淹没!
穿越棕榈树林的过程中,他听见了咕咕呱呱的声音。红色,绿色,蓝色的大型鸟儿栖息在弯弯绕绕,爬满藤蔓的树木间,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陌生人,但当他一靠近,它们又会立刻逃走,显然知道人类的可怕。
“全都是黑斯雷夫大鹦鹉,怪不得从刚才开始就有股麝香味儿!”
黑斯雷夫大鹦鹉的肉和粪便都有股浓烈的麝香。它们的血是蓝色的,非常聪明。在新德市宠物店里,它们的售价是几千甚至上万烈洋,但在这里,它们随处可见,随心所欲地唱着歌,模仿着海浪的声音和动物的叫声。
这些鸟类喜欢栖息在食蛇树上。顾名思义,这种树以蛇为食,也会捕食小毒虫,用它们体内的毒素作为武器。鹦鹉们喜吃食蛇树的果实和嫩叶,巧妙地避开血红的树汁和那些有毒的老叶子。食蛇树的树汁被一些少数民族做成毒箭或吹针,而它们的枝干是某种高级纸张的材料之一。
瑞文听不懂这些黑斯雷夫大鹦鹉叽叽喳喳的怪话,可能是少数民族的土话,但他很快就看见了一块用烈日语书写的告示牌,它插在距离棕榈树林不远的一处香蕉树林边上,看起来已经废弃许久。
香蕉公司伊洛克岛分部
远处,大大小小的房屋林立于错落街道两侧,肤色黝黑,四肢细长的人赤裸着上身,稀稀拉拉地行走在土石街道上。
瑞文一眼就认出了这些屋子。
这些全都是长屋!
这些人是长屋人!
想到这里,他一下就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是昔日发生长屋人暴乱的伊洛克岛,位于黑斯雷夫群岛的东北部。在焦麦战争的声浪波及地底的时候,长屋人们揭竿而起,赶跑了剥削人民的香蕉公司,间接促成了阶级斗争的胜利!
但,在香蕉公司离开后,人们的生活似乎并不见得有所改善。
放眼所见,一切都是陈旧的。荒废的香蕉园无人打理,熟透的香蕉在地上变成了烂泥,散发出甜腻甜腻的腐烂气味。
另一方面,没了外贸生意,长屋人们与不时造访的船队断了联系,也没了物资交换,大量本土货物囤积在仓库里,无法交易,间接断了许多本地生意人的命根子。
瑞文刚一走上街道,立刻就有人投来了警惕或渴望的目光。
显然,自己的肤色和讲究的着装,让长屋人们将自己误认成了一位来和农民或工人谈生意的商人。
但渴望着外乡人的长屋人只占少数。
大部分人还记得那场恶战,记得他们在战争中牺牲的家人,也记得他们被“群青”枪毙的四万名同胞!
因此,没走几步,两人一猫就被长屋人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梅乐斯轻巧地跳进了瑞文怀中,喵了两声。瑞文抱着姜黄猫,听着周围的长屋人发出撕扯树皮般的声响,喋喋不休。
过了一会,他听见了枪械上膛的声音。
“我们应该打死他!”
他敢肯定那个掏枪的人说的话是这个意思。那名身材壮硕的长屋人从皮带扣上掏出了一把老式手枪,指向了瑞文的脑袋。
见对方丝毫不惧,连眉毛都不带动一动,他自己反而有些犯怂。
瑞文看着黑色的枪口,只觉有些唏嘘。
曾经,他不怕死,那是因为遗产的作用。
后来,他不怕死,是因为命运轨迹使然。
现在,他不怕死,是因为小小枪子儿压根就没法杀死自己。
而他自己,似乎也已经对死亡没有丝毫感觉了。
“安静,都安静!”
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一句烈日语。
“我提议我们把他交给神父,由他来判断这人是否有罪!他曾作出公平的裁决,我相信他的判断。”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
一个白皮肤,金头发,却和长屋人作相同打扮的男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向瑞文伸出了右手。
“摩斯科特,工艺品商人。”
“......我不方便透露自己的名字。”
瑞文本想随口报个假名,但想了一想,还是摇了摇头。
“你也是遭遇海难来的吗?我没在海面上看见船。你可真幸运,我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把身上的鱼鳞刮干净。”
他看着瑞文干干净净的脸和双手,羡慕道。
“算是吧。神父是谁?裁决又是怎么回事?”
“这里的神父是个不错的人。”
摩斯科特先生压低了声音。
“我是随着运佳节装饰品的船只残骸飘来的,刚好是那些长屋人被上位者枪毙的时候。那些人群情激愤,我差点被他们活活打死,是神父保住了我,我相信他应该也能保你。相信我,这里的人发起疯来太可怕了!”
“这里的人信什么教?”瑞文问道。
“是个我完全没听过的东西,好像是叫什么......烈日之影?”
“什么?”
瑞文皱起了眉头。他听金说过关于漆黑教团的事情。
那所谓的“烈日之影”,指的就是被地表难民们神格化的自己。
“带我去吧。”他点了点头。
“我很想见见那位神父。”
长屋人们押着瑞文一行,慢慢地朝街道尽头走去,倒闭的酒吧和冷清的甘蔗园分布在街道两侧,墙砖上粘着陈旧的美女画报,上面的女人脸蛋沾了潮气与灰尘,变得又丑又肿。
其中一张剥落得快看不见的海报上印刷着一行黑色粗体字:“烟酒大于神明”。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曾是个繁华热闹的殖民地,然而,如今只剩来自过去的余烬。
人群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瑞文一下瞪大了眼睛。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小教堂!
教堂的屋顶铺陈着红瓦和食蛇树皮,外墙是涂了白漆的血杉木。正门有两层小门廊,悬挂着一个硕大的木制十字架。
除了面积小些,简陋些,这栋建筑和他在地球世界看见的教堂几乎完全没有区别!
一瞬间,瑞文又想起了齐格飞先生,他曾以为这名虔诚教徒手抄的圣经会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看到的唯一与那一边有所联系的事物!
难道,这名所谓的神父,也是旧日遗孤之一?
红木房门的缝隙内,隐约传来了讲经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同时,让人感觉莫名熟悉。
“......于是,父亲让仆人拿来上好的袍子,并宰杀羔羊,只因那浪子是失而复得,死而复生的,曾一度迷途,而今知返的,再没有什么比此更加让人欢欣雀跃。”
“神父先生,我们带回了一个人。”
摩斯科特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缓缓地开了,出来的人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年约半百,没留胡子,夹着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梳在鬓旁,比起神职人员,更像一位大学里的教授。
他的右眼是浅蓝色,左眼泛着浑浊的白,显然已经失明许久。
“!”
瑞文的脚步忽然僵在了原地。
“教授......”
眼前这位“神父”的面孔,与记忆中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教授在看清瑞文的双眼时,同样愣了一下。
“教授,我......”
瑞文试图抢先开口,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几乎要让他立刻窒息。
随后,它们化作鲜红色的流体,积聚在他的眼眶中,将眼球染得通红。
“没事的,孩子。”
教授慢慢地走上前来,微微地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在第二句话被说出口的瞬间,在对方将手搭上他的后背的瞬间,瑞文的情绪终于彻底决堤,罪恶,愧疚,悔恨,全都化作鲜红的泪水,从他体内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