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尚未确诊的情况下,医生不能直接给患者提供方案。”
左盛德看着冲进来的儿子,眉头一皱:“你想说什么?”
他真想立刻将儿子赶走。
这个患者的病例非常麻烦且危险。
总体风险太大。
没见他连首诊的徒弟钱小小,还有有实力做手术的大徒弟董思贤都没有点他们的名,而是直接想让魏丽丽去接手嘛。
一来魏丽丽实力足够。
二来魏丽丽一向都是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三来也是魏丽丽明显投了孙院长。
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心中对魏丽丽已经有了意见,现在遇上这种情况,当然是让魏丽丽顶上。
做好了,皆大欢喜。
出了意外,或者病人与家属闹了起来,那也是魏丽丽的锅。
那样到时候等他不得不退了,也能继续按着有了强力靠山的魏丽丽,让大徒弟董思贤上位。
现在有了新来的孙副院长在,他想让还只是主治医生的亲儿子直接继承三江医院产科主任岗位那仅有的一丝想法,也彻底断绝了。
还是先让大徒弟董思贤上位吧。
这样左家的影响力还在。
儿子左右如果能够幡然醒悟,努力一把,未来接任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左右还是老样子,那他就赶紧催左右给他生个孙子孙女,他抓紧时间培养。
到时候还是当医生,那时节董思贤这个大弟子没准已经能当院长了,他的孙子孙女再进来,更加顺风顺水,青云直上。
这不怪他多想。
国外很多传承都是这么搞的。
为了怕影响不好,也怕家族人材断代,中间隔一代找个可靠的学生扶上位,帮忙转一下手。
视为家族私产的关键岗位,就这么一直掌控在手中。
只要不深扒,没准还能传为一时美谈呢。
左盛德的思绪飘得很远。
这不怪他。
实在是左右这个儿子太不靠谱,让他不得不多想。
但凡他现在身体还能允许,老婆还在,他真想直接再开一个小号算了。
这几天为了儿子这一烂摊子事情,他已经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一辈子的荣耀,却被一个小年轻当众指着鼻子骂。
他面上嘴上不说什么。
但他心中不憋火不难受吗?
怎么可能!
他又不是真圣人!
他是真没办法,人家孙院长句句诛心,让他无话可说,也不敢多说什么。
不然一旦争辩较真起来,倒霉的只会是他们左家父子,还有左氏门徒们。
不说别的,就左右干出违规给药还给假药差点害得人家孕妇一尸两命,他却几乎一句重话都没有说儿子,也没有给任何处罚。
这就是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的私心了。
而从这个私心出发,就破了他努力一辈子积攒的声誉造就的防御盾牌。
使得别人从根本不会怀疑他有私心,甚至他人一提起,大部分人都会群起而攻。
到一旦说起他有私心,大部分都是相信的。
而一旦相信他有私心,特别是对儿子私心很重,那他就真麻烦了。
很多之前他为了儿子才做的违心违规行动,就经不起掰扯了……因为那都牵扯到儿子干的蠢事一样的危险性质。
在拿孕妇和胎儿两条生命在冒险,为的却是私心。
这太可怕了。
左盛德这几天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后怕不已。
孙副院长太可怕了。
逻辑清晰,下手真准。
真的杀人诛心!
这才几天啊?
儿子不安分宅着,好好准备读个博士出来,为以后晋升打基础,又跑过来惹事。
是真的嫌坑爹不够狠吗?
想到这里,他手再次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赶紧放在桌下,不让任何人看到。
“2004年,带英牛津的玛利亚,怀上了一对连体婴儿,第十二周B超检查出双胞胎输血综合症,夏洛克皇家医院,著名产科医生尼古拉斯·菲斯克成功使用激光分离术让胎儿分离,胎儿分娩成功,至今非常健康。”
左右并不知道老爹心中的担心,此刻他已经站在这里,外面是他现在满脑子要泡的身材要人命的女护士方圆在等待他英雄救美,他说的那叫一个大声,那叫一个铿锵顿挫。
他要让她听到!
“我想说的是RH阴性血的母亲,第一胎产下RH阳性血的婴儿,并不会造成生命危险。
虽然第二胎会存在溶血和产妇大出血的危险,但是同卵双胞胎会降低此风险。
而且婴儿存活率会大大提升。”
“说正题!”左盛德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副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他不得不打断这个慷慨陈词的儿子。
因为他真的不想儿子再说下去了。
作为妇产科有名的左巧手,儿子都能想到的问题,他想不到?
还是孙景之前的诛心之言,但凡刚开始他想到却没有选择的方案,那必然是综合考虑过的。
后期的任何转变,都很可能是受了私心的影响,为了给儿子一个表现机会,而在拿患者冒险。
现在儿子又在逼他!
“唐丽的案例,可以不用终止婴儿的生长!”左右被打断,歪着头不满的看了老爹一眼,不过现在他正上头着,双手插兜,敞开着白大褂,很快就恢复了刚才的状态,继续大声道。
“一台手术,完全可以分成两台手术去做!如果可以让胎儿分离的话,那么血型的风险,可以在医生长期的监控下,完全解决!”
“你跟患者说了?”左盛德问道。
“当然!”左右毫不犹豫的点头:“我们做医生的,不就是应该给患者希望吗?
在患者最绝望的时候,我们是她唯一的希望!”
“可是你这个希望成功率太低了。”左盛德的大徒弟董思贤看老师的儿子如此侃侃而谈,忍不住给他浇浇冷水。
“胎儿随时可能会出现大脑性麻痹后遗症,甚至是死亡,风险系数太高!”
左右见爸爸的学生竟然敢在这种场合戳他轮胎,立刻弯腰,双手撑在会议桌上,直视董思贤,手指敲着桌面,痛心疾首的反驳。
“你们现在做的不也是终止胎儿的生长吗?而且产妇唐丽也会面临生命危险。”
“你以为就你知道?”左盛德见儿子不识好人心,没看出师兄董思贤的好意,立刻大声打断。
“我们早已都考虑过了!再说,你有什么权利给患者无谓的希望?”
这话一出,左右弯腰撑在桌面的身子,猛地挺直,直视老爹,大声说道:“因为我仍然是一名医生!!!”
“医患关系怎么解决?手术的风险谁来承担?”左盛德质问。
“我!”左右毫不犹豫的要担责。
“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妇产科医生!”左盛德最怕的事情来了,再也不想给儿子展示自己的机会,准备直接驱赶了。
他可不想儿子担责。
这个风险这么大,事后一地鸡毛的几率太大了,真要是儿子扛了,能直接把儿子给彻底压死。
如果孙景没来之前,他这个老父亲还能帮忙撑一撑。
但现在孙景来了,谁的责任谁担,他这个老父亲想担责可以,但只怕儿子的责任一点不会少。
“我是患者指定的医生!”左右却更来劲了。
他早就想和老爹来一场势均力敌的碰撞了。
以前是属下,又时机不对,他总是说不过老爹。
如今他站在道德制高点,终于有机会赢一把了。
“患者没有指定医生的权利!”左盛德怎么可能看不出儿子的跃跃欲试和更来劲了,心中越发恼火,大声喝道。
“激光分离是唯一的办法。”眼见着父子俩要决裂的样子,钱小小站了出来打圆场。
“但两个都保不住的话,需要进行二次手术取出死亡胚胎,会再次威胁孕妇的生命。
医疗方案需要比较。
比较就是计算。
结果就是选择。
医生需要理智!”
“一般来说,两个胎儿,放弃一个,保全另外一个,是最稳妥的选择!”大师兄董思贤也提醒的劝说。
同为同门师兄弟,他们都看出了老师的心思,都不想让本来就刚被处罚的老师亲儿子再次冒大险。
“魏主任,你怎么看?”左盛德看向了魏丽丽。
他既需要知道魏丽丽的想法,或者说魏丽丽和她身后的孙景的想法。
也需要让魏丽丽这个外人,来提醒上头的儿子,现在产科不是从领导到同事都是自己人,可以陪你胡闹的左家庄了。
“左右,你冷静点。”魏丽丽原本下意识不想说什么,但想到孙院长的交代,这种时刻还是需要发声来表达立场坚持原则,而不是打圆场和稀泥,见左主任终于开口让她说了,她也就说了。
“首先,你现在已经不是妇产科医生了,所以关于这台手术该如何去做,你没有任何发言权。
这不是针对你。
而是医院的规章制度要求的!
这是在保护所有人,包括你!
这个病例本来就很特殊,风险很大,你现在还非要以不是妇产科医生的身份强行掺和,还说什么患者指定的医生,这简直是在开玩笑!
还有左主任询问你以什么资格来说这些话。
你说因为你还是一名医生!
还喊得辣么大声!
我更不同意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
难道说就你是医生,我们这些人,包括左主任,就都不是医生了?
难道就你关心病患,而我们这些人就完全不关心病患了?
你这是在羞辱包括你父亲在内的我们整个妇产科的医生!
还有你意气飞扬的那些介绍,正如左主任说的那样,你考虑的那些我们都考虑过了。
你只大声疾呼可能性,却将那些风险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什么叫‘虽然第二胎会存在溶血和产妇大出血的危险,但是同卵双胞胎会降低此风险,而且婴儿存活率会大大提升’?
溶血和产妇大出血的危险,走不下手术台的风险高达8成,这还是及时终止胎儿分离,结束妊娠,全力保全孕妇后的结果。
事实上,这些年,全世界有记录的双胞胎综合症,也仅仅只有你举得那一例算是成功案例。
这是什么概率?
你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存在溶血和产妇大出血的风险就结束了?
还有什么又叫‘如果可以让胎儿分离的话,那么血型的风险,可以在医生长期的监控下,完全解决!’
仅仅只有一例成功案例,到现在也仅仅过去了五年,后续更长时间维度,婴儿的生长情况,完全没有任何参考案例的情况下,你这么肯定的和所有人说,血型风险在医生长期监控下可以完全解决?
成功做出这个案例的著名产科医生尼古拉斯·菲斯克后续还有其他成功案例吗?
如果真的可以靠医生的长期监控就完全解决,他又有成功案例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没有后续成功案例的。
可是有吗?
所以不要把奇迹当成想当然的可以复制的,还那么肯定!
说什么完全这样的话!
还有什么叫‘现在终止胎儿生长,孕妇也会有生命危险’?
这种特殊情况,当然每一个方案都对孕妇都有风险,但风险和风险能混为一谈吗?
我们集合全科力量会诊,是希望将孕妇的风险降到可以控制的程度,凭借技术几乎能保住孕妇的安全。
而你却是要拼万中无一的奇迹概率,让孕妇承受单个手术高达八九成死亡率,两台手术风险只会更加高的风险。
这是一回事吗?”
“左右!你听懂了吗?”左盛德见魏丽丽简直变了个人一样,完全的孙院长附身,句句诛心,再也听不下去了,直接起身,来回走动的冲着儿子吼道。
“孕妇下不了手术台,承担风险是次要的,孩子没有了妈妈,才12周的胎儿怎么成长?
孩子没有了可以再生!
母亲没有了谁来生?
保一个,保两个,保三个不是数学,是生命!
我们不能拿患者的生命来赌博!”
左右被骂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老爹的咆哮倒也算了,他从小到大都习惯了。
但是他实在无法接受从前老好人没存在感的魏丽丽,竟然这么说他。
竟然将他一气呵成说的那些话,句句拆解分析,找漏洞抓把柄。
这种感觉太特喵的孙景了!
可恨!
太可恨了!
欺天啦!
只见他闭着眼睛,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表情:“你们还不明白吗?唐丽愿意用自己生命来换取两个孩子的生命,一个母亲的心情你们懂吗?”
说到这里,他睁开眼睛,斜睨了魏丽丽一眼。
“你!”魏丽丽差点没被气死。
人到中年,没有孩子,不能当母亲一直是她最大的痛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