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那边自不晓得朱慈烺在川中,这封急件也和湖南没太大关系,其发信源头实际上是还在兴安的贺珍和孙守法。
莫看兴安也算是川陕交界,但由于地理因素的关系,实际上他们获得湖北消息的难度却要远比川陕低上许多。
由此,当他们来到兴安附近之后,很快便获知了赣州一战的情况。
此二人倒也是个有心思的。
待知道当下战局于大明颇为有利之后,他们便改了先前南渡长江,投奔朝廷的打算,转而试图与湖南明军取得联系,想要两面夹击,一举夺回襄阳。
需得晓得,这襄阳乃是长江防线的重要屏障,单从军略来讲,当年的南宋便是因丢了此城才终得灭亡。
当然,对于拥有碾压性水面优势的大明而言,这座城池的重要程度并没达到南宋那种高度,但趁着清军新败、军心不稳之际拿下这战略要地亦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朱慈烺先前已从湖南把李过所部调入了川黔,何腾蛟自然明白陛下是准备将重心放在西南地区。
所以在收到贺珍、孙守法的消息之后,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始军事行动,而是先把信函转至遵义,再由当地的官员根据圣驾所在转呈陛下。
不得不说,这是一個颇为稳妥的举动,充分体现出了大明官员在不牵扯党争之事时的能力和眼光。
那兴安虽不比汉中要紧,但亦处在川陕交界之地。
若他们此时自其地出兵,继而偷袭襄阳这等重镇,且不说最终战果如何,正处在鏖战之中的四川战场势必会受到巨大的影响,说不得便连这渔翁得利之局亦有可能就此告破。
届时四川又成了三足鼎立、相互牵制,再想拿下四川却不知得等到何时。
如此情形之下,就算他何腾蛟便是真得了这拿下重镇的功劳,倒也不见得能在皇帝心中落下几句好话。
这便是何腾蛟的能力和眼光了。
换做旁人许只会觉得轻易夺下襄阳重镇的机会就在眼前,与之相比四川却也不算不什么。
毕竟南宋的例子就摆在史书上,有此城之遮蔽方能保长江防线无虞。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当年的金、蒙乃是汉化程度极高的政权,南北之间在水面力量上又没有出现代差,在面对同样擅长水面作战的北方汉人时,长江以南的政权根本没有半点优势。
可现在的情况却与过去完全不同。
一者,装备了大量火炮之后,大明对清廷已在水面力量上出现了代差;
二者,满清并没有一个似金一般的政权可以吸收,继承北方政权遗产的过程要缓慢许多。
两相叠加之下,襄阳对大明的重要性便会远低于南宋,远到不了一城决定一国存亡的地步。
所以朱慈烺才敢在金声桓来投时毫无顾忌的将其控制,所以才会在解决海外之敌后转头入了西南。
只是.............
“传令贺珍、孙守法,命他们往汉中方向多派斥候,若..........算了,告诉他们鞑子才是大明的强敌,别的..........就相机行事吧。”
对于这支身在鞑子后方的人马,朱慈烺自会有诸多设想,可他们毕竟处在敌军环伺之中,消息来往却要困难许多。
所以在犹豫数番之后,他终还是决定相信这两个能在虎狼堆里脱身的武将。
经历了这一段小插曲后,今日的迎驾便算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其后的几日之间,他一面不断往川北派遣斥候、探马,一面却也得分出些心思关注云南的土改。
按理来说,这等屯垦之事已经在江南、湖南等地实践过数次,似不需他再分神关注。
但江南的屯垦乃是在抄没大族家产的基础上进行,诸般规程方式皆都成熟。
派去的人员只需按着那些亩册继续让佃户们耕种即可,倒也不需再费什么心思。
说白了,江南屯垦就是将地主从某家某户换成了屯垦集团而已,旁的却是没有太多改变。
至于湖南的屯垦虽要麻烦一些,可那些家眷、流民都是跟着闯军混了好久的,其间多少也带着些军旅气息。
所以当皇帝要让他们在无主之地上屯垦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些家眷、流民还不等朝廷的人下来,却已将绝大部分准备工作全部处理妥当。
这两处的屯垦之所以顺利非常,关键便在于几千年的农耕生活已让诸般条件都算完善,而云南这里的情况便有些不同了。
所谓土司,更接近于奴隶制。
领地之内,不光各种生产资料属于土司,便连领民亦是土司的私产。
他很清楚,这不是如江南、湖南这种发生在同一种生产关系之内的变化,而是从一种生产关系暴力过渡到另一种生产关系。
这等改天换地的变化自会有进步一些领民绝对支持,但与此同时亦会有守旧的使用各种手段抗拒。
当然,最大的抗拒力量已经在平定沙定洲之乱的过程中逐一消灭,剩下的那些却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只是这终归是些不安定的因素,他自也得多加留意,省的让好事变成了坏事。
这却也不是他多想,几百年后的那支军队在进入西面高原时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甚至还在大意之下遭受过一些不算太大的损失。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的明军虽在充足的钱粮和严厉的军法下再无杀良冒功、屠戮百姓的情况发生,但当遇到某些冥顽不灵的却也不会似那支军队一般束手束脚。
“啧。”
看着云南报来的题本,朱慈烺虽也无太多惋惜,但终还是忍不住咂了下牙花子。
就如他所料一般,云南的屯垦终还是遇到了些小麻烦。
在对孟琏进行改制之时,便有一老奴带着家人袭击了落单的明军。
论及原因倒也简单,那老奴觉得朝廷这般举动是改变了天道,终逃不过他们那个神的惩处,所以他便为了获得上天的宽恕而做了此等大事。
面对这种事情,杨畏知的处理方法倒也简单。
左右逃不过个杀字,唯一的差别就是怎么杀而已。
在将这些不安定因素用雷霆手段清除之后,屯垦的事便也没再出现过太大波动,而当云南方面将这些情况报过来时,各处的屯垦已然进入了实质性阶段,剩下的也就是分田、分林、分牲口之类的了。
朱慈烺能够轻易想来,自己没有一支强大的干部队伍,在此过程之中势必会出现各种弊端,可现实情况便是这样,他却也没有多少办法。
反正屯垦集团的百姓都已知道陛下是多么英明神武,多么爱民如子,他的手也已通过屯垦伸到了地方。
这两个主要目的已经达到,旁的却也实在有些无能为力了。
“杨畏知的杀性还挺重。”
口中嘟囔了一句,朱慈烺便将云南来的题本放到了一边,随后他看了眼面上略带好奇之色的樊一蘅,紧接着便解释了起来。
这些日子虽有川中各方势力暗中派人过来,但由于北面的战事一直处在僵持之中,所以似樊一蘅这等高官却也有空时常陪在陛下身边。
自表面上看来,此等差事似乎有些无聊,但这无疑是个拉近君臣关系的良机。
有了这番经历,樊一蘅自与寻常封疆有了区别,而朱慈烺亦会对其另眼相看。
如此一来,双方的权位都会因此而巩固,倒也算是正儿八经的互利互惠了。
“乱世用重典,他也算是被逼无奈了。”
樊一蘅话音落下,朱慈烺也只是点了点头便将注意力放到了下一个题本之上,可当他看清上面内容之后却不由将眉头皱了起来。
这一封是顾元镜发来的,其上先是说了通海贸集团的筹办诸事,最后却用极大篇幅说荷兰人通过海商传来了想要和大明商谈贸易协定的事。
按着顾元镜的理解,这个贸易协定大抵也就是朝贡一类的事情,所以在后面几大页里,他都是在称赞朱慈烺威加四海、臣服诸夷。
“拟旨。”
“是。”
朱慈烺话音落下,樊一蘅便将面前的纸笔提了起来,随即便将目光放到了正在组织言辞的朱慈烺身上。
于寻常而言,拟制这等事情是由司礼监来做的,但朱慈烺这个马上天子,在领兵作战时从来不带内监,此等重要差事便都由跟在他身边文臣代理了。
左右规程是人定的,这等变化也伤不了几个人的利益,而且无有内阁加印的仅是中旨而已,算是封臣们愿听就听,不愿听就拉到的那种,所以于此事上倒也无人置喙。
“朕把海贸集团交到你手里,你就连个贸易协定都搞不明白?好好跟海商们学学,学完写一篇五千字的心得交上来。”
面对陛下这完全由大白话组成的旨意,樊一蘅着实也有些为难,可还不等他想好是润色一番还是照直了写,陛下的话语声却又传了过来。
“还有那个钱庄,你给朕多用用心,自己不懂就找人问,朕回应天之前务必得把架子搭起来。”
说到这里,朱慈烺便觉该安顿的事都已安顿,只是当他转头看向樊一蘅时却见其人一脸纠结,显然是被这大白话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照直了写。”
话音落下,樊一蘅自是奋笔疾书,而朱慈烺的思绪却不由飘到了海上。
原本,他是想等到荷兰人出招之后再去往云南的,可等了好一阵子,荷兰人却迟迟没有反应。
所以他才在将应对荷兰人报复的事情安顿给沈廷扬和郑森之后领兵往西而来。
他想过会与荷兰人好好打上一仗,也想过海上会持续出现小摩擦,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荷兰人在沉默这么长时间之后竟就来了这么一手。
商谈贸易协定。
说白了就是大明忘记广州之事,荷兰人忘记T之事,今后两家摒弃前嫌好好做买卖的意思。
对于朱慈烺而言,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旦签订了贸易协定,那么他在南面就仅需留下必要的舰队即可,其他战舰自能全都北上,投入到对清廷的作战之中。
届时通过北京和津门的水系,他的舰队便能在北直隶一带四面出击。
哪怕一时半会还无法夺回旧都,但对清廷的民心、士气必定会造成沉重的打击。
只是.........
T这个亏,荷兰人就吃得这么干脆?
老实讲,这样的局面完全符合朱慈烺起先的预料。
毕竟他派沈廷扬走上一遭马尼拉,为的就是让荷兰人明白南中国海现在的局面。
可对方的表现也太干脆了些。
其间没有挑衅,没有摩擦,甚至连官面上的言辞论辩都没有出现,那个巴达维亚评议会竟就直接走到了签订贸易协定这一步,似乎他们就没和大明打过仗,似乎这一段商路..............
对了,商路。
心念转了数轮,朱慈烺终还是想到了这个关键的节点。
因为这条商路,巴达维亚评议会投鼠忌器了,所以他们选择忽略T之战。
但这却不代表荷兰人会放弃对南海商路的争夺。
说到底,大明每年出口的货物乃是天量,他们垄断了海上的通路便能将这贸易的绝大部分利润全都装到自己兜里。
这便与后世一般,在发现东大已经势成难制之前,盎撒匪帮终还是因为不想破坏吸血全球的模式而没有选择暴力压制。
此时的荷兰人便似日后的盎撒匪帮一般,仅靠着掌握航道便能趴在全球的贸易循环上持续吸血,所以他们才会因为海量的利润而选择来个先礼后兵。
能够轻易想见,在商谈贸易协定的过程中,荷兰人必定会用各种方法保持对大明至东、西、南三洋商路的垄断。
若是大明从了,那么T的事自然一笔勾销,可若大明不从,那么正儿八经的大战当也就会立时发生。
想明白这些,朱慈烺却未感到多少压力,反倒是觉得心头一轻。
若无他在,那么被顾元镜当做朝贡的贸易协定便会有极大可能以荷兰人想要的方式签订,可现在...............
“告诉顾元镜,应下荷兰人的要求,让他们派人去应天,等朕料理完川中便来料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