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武元年
5月18日
云南.楚雄
所谓缓兵之计,其最大的破绽便在这个“缓”字。
尽管杨畏知用言辞哄得沙定洲先将目标放在了追击沐天波上,并在此期间抓紧修补城防、四面调集援兵,但当对方回过劲来之后却还是不能容得这么一股力量扎在自己的退路上。
由此,沙定洲才一攻破宁州便掉头扑向楚雄,却是直接放弃了追击逃往永昌的沐天波。
“杨畏知!你这奸贼背信弃义,言而无信!今我大兵得胜回返,你还有什么话说?!”
随着沙定洲饱含怒火的叫骂声传开,便有兵卒将一圆滚滚的事物扔向了楚雄城头。
其后他便暂时停了言语,待城上现了骚动才又接着喊了起来。
“现禄永命授首,沐天波逃往缅甸,你若能弃暗投明,本公仍能保你官位不失,可若还执迷不悟,楚雄便是第二个宁州!”
被人耍了这么一遭,沙定洲本是不想和杨畏知再费口舌的。
但这攻了好一阵子,楚雄城却还岿然不动,再联想到逃往永昌的沐天波,他却也不由焦急了起来。
生出这等情绪也是难免。
在反叛之初他虽也做了几手准备,但事情到了现在,除开哄住了广西兵之外竟没有一样是按着预计发展的。
对于这种情况,沙定洲自也细细思量过。
朝廷那边迟迟没有回应,大抵是因为还在和鞑子作战;抓不住沐天波则是因为这货一有风吹草动便撒丫子逃跑。
若只如此,他其实也不见得会有多么焦虑。
毕竟沐天波都快逃到缅甸,在云南这里早已丧尽人心,而那朝廷又得顾着鞑子,对云南几无干涉之力,只要他能顺利将云南全部拿下,所有难处都会迎刃而解。
届时不管朝廷会不会相信吴兆元的奏疏,沐天波又是不是顺利被擒,他沙定洲成为云南之主的事情都无可改变,这局面也便彻底稳了下来。
可........楚雄打不下来啊!
若是换做其他城池,打不下来便派兵围着,左右沙定洲也有数万人马,只要切断内外交通,他自可以领兵攻打其他地方。
但这楚雄距离昆明不过二三百里,而那能征惯战的杨畏知又在城里拢了不少人马。
若他沙定洲若真敢掉以轻心,说不得存有沐王府数百年积累的昆明便得落到杨畏知手中。
待到那时都不需说钱粮是否得济,便只丢掉昆明这一点便能让各方土司再生归明之心了。
这却也不是沙定洲太过看重昆明。
实在是这几百年下来,昆明这座城池早已在云南土司心中带有了某种象征意义。
便拿沙定洲之乱来说。
他从一开始便处心积虑迷惑沐天波,为的就是夺下昆明以此来获得各地土司的效忠。
而事情的发展也如他所料一般,沐天波在逃离昆明之后就仅有個别土司还会出手相助,他沙定洲却在拿下此城之后俨然成了云南土司的共主。
这等情形之下,哪怕沙定洲晓得耗在楚雄并非良策,可在拔掉楚雄这个隐患之前却是连动都不敢多动。
“沙宣抚,若你有朝廷的任命便将圣旨和内阁签押拿出来,我杨畏知身为朝廷命官自会开城跪迎,可若没有........你与各位土司却得想好朝廷大兵到来该如何应对!”
“鞑子攻下了赣州,朝廷已将云南诸事委于本公!此时你若能开城投降仍不失弃暗投明,可要是等圣旨到了你便是沐家余孽!”
也不知是云南与其他各省少有联系的原因,还是广西之兵因那一信便逐步不前的关系。
他一开始虽未对朝廷的任命抱有太大希望,但越到后面却越是觉得被鞑子缠住了手脚的朝廷会任他做新的黔国公。
“沙定洲,莫要再逞口舌之利,你若能攻下楚雄就尽管放马过来,若是无能为力就请自便吧!”
面对沙定洲的威胁,杨畏知却是半点不惧,到了最后甚至连面上的样子都懒得再做。
在他见过的城池中,楚雄自得排到末尾,可与此同时云南的土司们也缺乏攻城手段,除了蚁
附之外便拿堡垒城池没了办法。
此等情形之下,他之所以还与沙定洲虚与委蛇,图的不过就是尽力将其拴在楚雄而已,现在两面既已撕破了脸皮,他自也得硬气一些。
“好!你既然冥顽不灵,那本公便也不需留情!”高声喊了一句,沙定洲便使劲将手往前一挥,随即他身后的兵卒缓缓让开一条通路,紧接着便有七八个庞然大物自沙定洲大营中缓缓走出。
这是.......战象?!
眼见一头头甩着长鼻的巨兽,杨畏知第一时间便将其与传闻中的大杀器联系到了一起。
可这么些年下来,他对战象的了解也只停留在传闻而已,却从未听说哪家土司就真的养了。
此时待见这等事物,他一方面惊愕于其体型的庞大,另一方面却也不得不生出旁的联想。
难道........是缅甸?
“加固城门!”
念头的转动并未耽搁杨畏知的本能,待身侧士卒领命跑下城去之后,他才又掂量起了战象出现的意义。
按着常理来讲,此时的缅甸当无胆子干涉大明内部事务,可他从没听过云南的三宣六慰之中有谁家养了战象。
如此想来,除了沙定洲暗中蓄养之外,也只有缅甸提供了。
算了,先闯过这关再说。
心念及此,杨畏知便下了城墙直往城门而去,可战象庞大体型所带来的忧虑却越发浓烈了起来。
归到根里,楚雄的城门并不厚实,哪怕用滚石擂木自里面顶上也非万无一失。
更何况城中守军多是自四面招来的土兵,待见那几个庞然大物怕是魂都已吓跑了,又怎可能死守城池呢?
扛过这一遭!只要扛过这一遭就能守下去!
在去往城门的路上,杨畏知一遍遍告诫着自己。
楚雄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若此城还在,沙定洲便得束手束脚,哪怕朝廷援军因鞑子的关系而来的迟些却也还有挽回局面的可能。
可若..........
这等念头才于心中生出,杨畏知立时便将其驱了个一干二净,可当他才将自己的情绪振奋起来,却听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兵道稍等。”
“蒙宣慰?”
杨畏知的语气中虽然充满了疑惑,但他心中却晓得对方来意。
说破天去,这云南也是以土司制度为主,朝廷若能与沙定洲僵持下去,那么这些看不惯其人作风的土司自会成为助力。
可要是局面发生逆转,又有几个会似禄永命那般死战?
“咱是粗人,也不跟你耍花花肠子,楚雄要是能守,那咱们当了几百年大明的臣子,自会与沙定洲决一死战,可现在.........”
说到此处,那蒙宣慰的目光便左右闪躲了起来,似乎后面的话让他略有些惭愧一般,可惭愧终还是敌不过对家业的看重,不过一半个呼吸的功夫,他便将目光直直投到了杨畏知身上。
“兵道,看在咱前来救援的份上,求您透句实话,朝廷是不是自顾不暇,真要把云南丢给沙定洲?”
“不可能。”
杨畏知的回答自是斩钉截铁,可当他看到蒙宣慰略带怀疑的神色之后却也不得不跟着解释了起来。
“朝廷虽被鞑子缠住了,但绝不可能把云南丢给沙定洲,只要咱们再撑些时日,广西的援军定然能够准时达到。”
云南的重要性对于具有战略眼光的人来说自是不言而喻,但要想三言两语便将其解释给几辈子都窝在云南的土司却是有些难度。
可也不知是出于的对杨畏知的信任,还是自己真就搞明白了内里逻辑,那蒙宣慰也只略略思量了片刻功夫,不等杨畏知再补充说明,他便算是认下了这番说辞。
“行,兵道是条汉子,你说啥咱便信啥,但丑话说在前面,咱家里也有老弱需要照料,城若未破咱便跟你守着,可要是破了咱却不能死在这里。”
话音落下,蒙宣慰不等杨畏知回答便直接转身离去,而杨畏知似也对此习以为常,仅是抬头朝城上看了一眼便又快步走向城门。
说起来话长,做
起来时短。
他虽在城下耽搁了这么一阵,但所费时间却也不及柱香,待其到了城门这里,兵卒们也才堪堪将四根擂木支起而已。
见此情形,杨畏知心中顿是一阵气闷。
于寻常而言,这等布置自然没有错处,可现在等待城门的乃是战象的撞击,仅只用擂木支撑说不得还会因力量集中于一点而使城门损坏。
只是他离开城上时战象已从敌方大营之中走出,哪怕前半段路会因为担心踩踏己方士兵而刻意放缓速度,但过了这么一阵却也到了该加速冲锋的时候。
此等情形之下杨畏知哪里还会有调整布置的时间?
“咚!”
“咚!”
“咚!”
“放箭!”
果然,不等他再说什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已然传入了城中,紧接着城上军将的呼喝响起,可那脚步声却并未因此停住,反还又急促了数分。
“去搬东西!顶住!”
到了这会,杨畏知哪里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待朝一脸惊恐的兵卒们高呼一声之后,他竟就直接冲向了城门,显然是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加固城门。
怕吗?
他自也是怕的。
若城门被破,似他这等位置必然会被压在下面。
届时漫说血肉之躯,哪怕再硬一些事物也定会在那庞然大物的踩踏下化为齑粉。
可他终还是顶了上去了。
哪怕这一顶就如“除头上冠击可望”那般毫无意义,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顶了上去。
“嘭~~~!!!”
“将军!”
随着一声似山崩一般的巨响,这个于沙场争命小半辈子的厮杀汉终被城门传来的力道击退了数步。
可这一退非但没有让他心生畏惧,却还似激起了藏在血脉里的野性一般。
“入娘贼!老子不退!”
“将军!”
眼见自家将军似飞蛾扑火一般再次将整个身子扑在了城门上,周遭兵卒之中竟也有人紧随其后妄图以血肉之躯顶住那蛮兽的冲击。
“行!是条汉子!今日便是我等为陛下.........”
“嘭~~~!!!”
杨畏知的豪言壮语终还是被一股巨力打断,可当他正要似先前一般向前扑出之时却见城门上已然出现数道裂痕。
怕是顶不住了。
心中念头并未迟滞他身体的动作,便连半个呼吸的功夫都未曾用上,杨畏知竟又再次将后背死死顶在了城门上。
于这一瞬,几十年的沙场经历一一浮现于脑海之中,视线所及,众人的动作竟也比平常慢了许多。
他们怎就跑了?不是说好城门不破便要守着吗?
是了,这么薄的城门怎可能挡得住巨兽冲击?
他们怕是从在看见战象之时便已生了逃跑的心思吧。
“嘭~~~!!!”
“噗~~!”
城外巨兽又是一撞,杨畏知应声而出。
此时城门已然松垮,传至他身上的力道自要比先前强上数倍,待他正要从地上爬起却是一口鲜血吐出,其人却重重摔在了地上。
“老子....老子...不退。”
艰难的挣扎终没能使他的身子再如先前一般挺起,感受着不断流逝的力量,杨畏知心中亦生出一阵明悟。
尽力了。
已经尽力了。
“咚!”
可惜用尽手段却还是丢了楚雄。
可惜没能看到陛下恢复河山。
“咚!”
“咚!”
那位陛下当有办法挽住云南局面吧。
应该.......可以.......吧。
一个个念头闪现于脑海,一声声沉重的脚步传于耳中。
可当杨畏知静静等待城门砸落之时,那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却似逐渐远去,紧接着便是一阵既熟悉又陌生的爆炸声。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鸟枪?火铳?
怕是真要死了,否则怎会在此地听到这种声音?
可这城门怎还没破?
难道是城上的那帮土司直接降了?
心念及此,杨畏知挣扎摸向了腰间战刃,待用其勉强将身子支住,竟又有一阵山呼之声传了过来。
“万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