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胤爵虽能从书中知道绝大多数外戚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在无人提点的情况下却没有能力对当下朝局拥有清晰的认识,所以也就不太能理解郑芝龙的那般反应了。
在他看来,现下的大明朝廷就是一个团结在陛下身边的集体,内里虽有着各式各样的纷争和内斗,但归到根里这种斗争却都在可控范围之内,绝不会再似当初一般将大局置之不理。
毕竟现在大明的当家人不但通过江南之战在军中拥有了远迈前代的威望和掌控,更通过阮大铖一案将有胆子跳出来的地方势力近乎一扫而空。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真还有人敢似当年一般用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挑衅皇权之威,等待他的怕是也只有抄家毁族这一条路了。
这种认识自然不能说错,但要是对皇权社会的本质有着深刻认识的话却能发现其太过流于表面。
朱慈烺能够在处理阮大铖一案时表现得近乎言出法随,究其根源却得归功于拉一派打一派,并没有急功近利一竿子将所有人都打落船底。
就拿缉捕吴志葵来说,若无黄蜚的配合事情能够这么顺利吗?
话到这里许有人会说,他如何敢不配合?难道就凭从芜湖逃出来的那点水师吗?
嗯,人家在明面上的确不会违抗陛下圣旨,但若抓捕吴志葵一事和他的利益产生重大冲突时,凭着江南之地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这一点,某些在面上看来与其毫无瓜葛的人不慎走漏了风声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由此,在决定抓捕吴志葵后,朱慈烺将周边势力仔仔细细地分辨了一番才决定将这事交到黄蜚手上。
这黄蜚在战后被朱慈烺任成了苏松一带的军事长官,可他不管实力或是势力都远远比不上吴志葵这个吴淞总兵,几個月下来总也攒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龃龉,用他来抓捕吴志葵自然就是最为妥当的。
徐胤爵的脑海里并没有这一套逻辑,他对于权力的认知还停留在颇为肤浅的程度,可郑芝龙这个海匪头子却在多少年的实践之中摸清了权利的本质,更因此番面圣所蕴含的危机而对朝局仔细捋了数番。
所以,当徐胤爵点出郑森和钱谦益的关系之后,他才连忙辩解,并不惜用银钱为其凃上一层厚厚的伪装。
言归正传。
不管怎样,郑芝龙终还是保下了自己的性命,徐胤爵也揣着心中不解继续做起了“向导”。
可对朱慈烺而言这不过只是他每日需得面对的诸多事务之一罢了,待二人离开之后他却又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叠厚厚的题本之上。
这些题本里不但有越其杰关于战事准备情况的汇报和沈廷扬关于水师整编的建议,更还有阁臣们对于刑部尚书人选的建议和户部关于此番分赃的计划。
不得不再次提到那句话,各人操心各人的事。
张国维自出任户部尚书之后,他的眼睛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能够来钱的地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莫看现在的大明基本占全了长江以南的七个半省,但这些省份里,黔、滇、赣还处在战乱之中;南直隶仅剩了小半;福建几乎半独立;湖南只余了半条性命;真正能够给朝廷上缴税赋的实际也就是浙江和两广而已。
这两处的情况当是最好些的,广东、浙江本就是税赋重地,更只有小半经了战乱之祸,若按往年情况来算,哪怕受了影响交个三百多万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现在的大明不但面临着多线作战的压力,便是平稳下来的地方也不能让军队彻底马放南山。
那么一点银子便是全都添进这无底洞里也不见得能听到半点响动,更何况偌大的朝廷花银子的地方还不止这一处。
这般情形之下,张国维又如何能不一脑门子都是银子的事?
所幸........
“启禀陛下,张部堂求见。”
“唉~~~~~~,让他进来吧。”
待听到张部堂这三个字,朱慈烺的脑
瓜仁便不由疼了起来。
当初从忻城伯府抄出来的银钱基本全是由他花完的,后来抄没杭州那几个大族的所获仅只打了一仗便被手下官员分了个一干二净。
现在可倒好,连抄没了多少都还未汇总完毕,这张国维便似闻到了血腥味一般赶了过来,显然是连摸都不打算让他摸了。
“老臣......咳咳......老臣拜见陛下。”
方一入暖阁,张国维便直接拜了下去,可他这里才说了一句,话语声便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所打断,待那咳嗽声稍缓,他才按着规制完成了礼仪。
起初,朱慈烺还以为这位堪堪五十岁的臣子是在做戏,可当张国维起身之后他却看清了那有些憔悴面容。
如此一来,他却也不免担心起张国维的身体了。
“张先生看过太医了吗?”
“看过了,说是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周全,完了让郑大夫给张先生把把脉,若有风邪入体之类的便用陈芥菜卤汁压一压。”
“是。”
待听偶感风寒几个字,朱慈烺便免不了有些担心了起来。
说到底现在产不出足够浓度的抗生素,一旦有了感染,大抵也便只余死路一条,不过倒也是那陈芥菜卤汁还算当用,哪怕产量极其有限,但从肺炎手里救下一两个重臣的性命却也不成问题。
经过对应天伤兵的治疗,这陈芥菜卤汁对感染拥有一定疗效的事情也得到了证明,只是它虽然制作简单,仅需埋在地里即可,但制出一坛子需得花费数年功夫,且成功率还不到一半,所以在当下时节也就没有大规模生产的可能。
“陛下,大夫说老臣这还是忧思过甚所致,若能静心养上一阵自然无碍。”
你这图都未穷,匕就已经现了?
话音入耳,朱慈烺心中顿时一阵无奈,可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张国维那有些憔悴的面容上时,却也不得不苦笑着说道:“张先生,到底抄出多少银钱都还未知,朕便是想解你忧思却也无能为力啊。”
“启禀陛下,老臣算过了,比照杭州那次,这番当能抄没出五六百万两银钱,若再将变卖逆产所得算.........”
“等等,田地这些朕可没打算卖出去。”
依着张国维所想,这一次朝廷的收获可称为巨,所以他便打算试探一下朱慈烺的态度,看看能不能将三七分账提到二八或者一九。
可谁曾想,他这里连帐都还没算完,陛下那里便直接出言打断,也不知是真不打算将田地卖出还是存着别的考量。
“那陛下是想将其充作皇庄?”
“是有类似的打算,但并不是充作皇庄。”
话音一落,一抹不解立时便挂到了张国维面上。
按着常理来说,皇帝内帑的来源除了户部拨付之外还有皇庄的收获。
但几百年积累下来,大明皇帝的绝大多数皇庄都聚在京畿一带,在长江以北尽数丢失的情况下,内帑自然也就无法指望皇庄的收获,朱慈烺提出将逆产化作皇庄也就可以预想到的。
只是.......
“朕有国家供养,要那么多银钱也没什么用,但这笔产业终归太过庞大,贸然卖出必然会对市场价格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朕便有了个想法。”
说到这里,朱慈烺微微顿了一下,也不知是在斟酌言辞还是在整理思路,而张国维立在丈许之外心中却难免有些忐忑。
朝廷对于逆产的处置从来都只有两个选择而已,要么全部发卖,收入划归国库和内帑,要么就干脆直接划入皇庄,充作皇室开支所用。
老实讲,若换做先帝生出新的想法,他倒也不至于如此忐忑,说到底那位陛下在几位老师的教导之下从来都习惯在规矩范围内做事,无论如何却也跳脱不到哪里,便是真有奇思异想却也不至让人无法接受。
可这位陛下就不一样了,也不知是颠沛流离的关系,还是在牢里关了太长时间的缘故,他做起事来虽也从不出格,但总让人有些出
乎意料之感。
这般情形之下,他这等老臣却也真真有些难以招架了。
张国维的想法倒也不是个例。
说破天去,这满朝文武之中真正对朱慈烺有着深刻认识的实际上也就尝过其手段的那么几人而已,旁的勋贵大臣要么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要么干脆就是一无所知,到了张国维这里多少能品出些什么却也是极其难得的了。
“皇产素来由内廷单独运作,其中弊病却也屡见不鲜,所以朕便想着每年由户部和刑部审一次账目。”
话音落下,张国维顿时长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陛下又生出何等想法,怎知提心吊胆了半天最终陛下却只说了这么个事,到让他这一阵子的忐忑显得毫无必要了。
“陛下英明。”
不疼不痒赞了一句,张国维便打算将话题再次拉回到关于抄家所获的分配上,可谁曾想,他这里还没想好如何开头,朱慈烺那边却又接着说道:“哦,对了,工部的各类矿石似乎有些供应不上,朕便打算开上几座矿,具体运作也一并照皇产之事处理吧。”
“这.......”
待听朱慈烺之言,本还以为事情也只如此的张国维顿时便有些接不住了。
莫看他们户部平素里收缴的税银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人丁,但张国维作为一个曾在地方上干了多年的官员,却对矿产之事的难以触碰有着远超同僚的认识。
所以当朱慈烺说出想要开矿的打算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事做不成”。
按着常理来讲,陛下交给他的任务也就是查账而已,至于那矿到底开不开得起来,开起来会遇到何等程度麻烦却是与他无关,可张国维毕竟也是经由朱慈烺精挑细选的,又怎可能看着陛下跳到这样的坑里?
“陛下,恕老臣直言,开矿一事颇有些与民争利之嫌,皇产还是以田地为主的好啊。”
张国维虽没有将话直接说明,但朱慈烺又怎不知他言外之意到底为何?
在某些朝臣的口中,开征商税是与民争利,开征矿税是与民争利,反倒是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百姓征税才是煌煌正道。
这里面的利益瓜葛自不必细说,左右也逃不过一个朝中官员为了世家大族代言罢了。
刚好这一阵子将将处置了一大批“反贼”,朱慈烺自然得趁地方势力暂时蛰伏的机会将手伸到这多少年来不可碰触的地方。
左右阮大铖遇袭身亡一案还没有结束,若真有那不长眼的,王福平那里自然会让案子出现新的进展,发现新的线索。
“嗯,张先生所言朕理会得,但大明各处战火连天,仅凭现有矿产的确有些捉襟见肘,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朱慈烺既然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国维便是对这等事情颇为担忧却也不能再多说什么,思量一阵之后终还是将话题扯到此番抄没所得的分配之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朱慈烺不但没有对他想要多往国库里划一些的想法表现出不满,更还大度的表示,诸如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变卖所得亦可多往国库拨上一些。
对于陛下这样的表现,张国维最初自然是有些意外的,毕竟皇帝大婚在即,肯定有不少需要用钱的地方,若是将这些银钱全都划到国库之中,那这大婚必定得显得寒酸不少。
但这意外实际上也只在他心中持续了一瞬而已,这位陛下虽在许多方面都与先帝不同,但节俭这一点却是正儿八经跟了崇祯皇帝。
虽说现在朝廷的处境已然比早前好了不少,但陛下每餐不过一两个菜,宫中人员到现在也只有那么区区几百而已。
这样的人数不但比不得应天勋贵府邸的排场,便连不少大臣家中的仆役也要比这多出不少。
如此情形之下,哪怕张国维早已打定主意必须得多扣出些银钱,但却也免不了略略对陛下生出了些愧疚之心。
“陛........”
“张先生,依你算来,剩下的银子能不能让朕打一场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