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4日夜
长兴县城
“老爷,早点歇息吧。”
在城中最大的府邸之中,本还在对着桌案发呆的何士虎却被门外老仆的声音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现在非常后悔,缘何要与一枝花提那么一嘴。
若非如此,现在的他早就应该在宠妾房中安歇,又如何会担惊受怕到这般地步?
他其实与那一枝花并不算太熟,两人之间最大的瓜葛其实也不过曾在为北京城里的大人物效力时见过几面。
这本算不得什么,说到底大人物们手中牌也分三六九等,似一枝花这般干脏活的和他们这种能放到明面上的却也差着档次。
再加上北京陷落之后,他与大人物之间也断了联系,若无意外,他这辈子大抵也不会再与那一枝花有什么瓜葛。
可阳世间的事瞬息万变,哪里会有“一定”?
就在鞑子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江南之后,许久未曾开张的一枝花竟又缠了上来。
面对此等亡命之徒,耕读传家的何士虎自然是想避而不见的,可一想到将其激怒许会让自家面临不可控的风险,他终还是选择虚与委蛇舍了些钱粮。
也不知是那一枝花为人仗义还是有旁的谋算,在收了这批救命钱粮之后,他不但未再骚扰何士虎,更还为其解决了一两个道上的小麻烦。
如此一来,两方势力之间的关系因这乱世而逐渐拉近,何士虎便也在某次见面之时随口提了一句朝廷要对地方士绅下手的事。
天地良心!
他真是随口一提。
说到底,不管那阮大铖是要大开杀戒,还是真如其放出的风声一般只打算敲几个出头鸟,他这远在长兴的豪绅却也挨不到第一轮。
更何况现在他何家早已不似当年那般,连绵不绝的报复都让他有些应付不及,又如何会再去生这等事端?
可谁曾想.....................
唉~~~~~~。
长长地叹了口气,枯坐了半個晚上的何士虎便将桌上的书册合了起来。
“给各院说一声,我今夜就歇在书房了。”
“是。”
听着屋外脚步声渐行渐远,何士虎似觉腰背略有些酸胀,随后他往椅背上靠了一阵,那酸胀感却还没有缓解,他便也不再理会,只顾着揣摩当下的局面了。
起先,他与一枝花都以为阮大铖是死在了那伙清军溃兵手里,但当报到上面的案情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出来之时,他却也不得不心存怀疑。
其后,有关案情的谣言便如受了激发一般,不但在各种小圈子里传了开来,便连普通百姓之中也有数种离奇狗血的版本,而何士虎终也凭着多年的经验意识到了些事情。
那些谣言之中,流传最广的大抵便是某位被阮大铖害得家破人亡的公子为父报仇,但最让何士虎留心的却是阮大铖确为清军溃卒所害,不过某些人想要借此敛财,所以这案子才在抓到真凶后还一直拖着。
他对这种事实在太熟了,当年那位大人物但有动作,必定会让他们这些人在民间传出对其有利的说法,有着这些经验他又怎可能看不出这谣言到底目的何在?
吱扭一声。
就当何士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揣摩此事之上时,窗外外突然闪过一道人影,随后书房大门伴着摩擦声缓缓打开,紧接着便见一枝花出现在了房中。
“缘何不去城外见面?”
“风声紧,还是在我府里安全些。”
“你是安全了,可晓得我进城需得担着多大风险?”
“唉~~~实在是我这里人多眼杂,若频繁出城总会让人发现。”
絮叨了两句,二人便也不再此事上纠缠,随后一枝花便如在自家一般寻了张椅子坐下,如此才接着把话音引到了正事上。
“这事大抵不是那帮溃军做的,我们却也白白担心了这么几日。”
话音未落,一枝花已然从点心盘中取了块淡绿色的糕点往自己口中送去,而何士虎却满脸地恨铁不成钢,重重地嗨了一声才细细解释起来。
他想的明白,那谣言的传出必定代表着有人想将这案子硬砸在那帮溃军身上。
这人有可能是因为陷入僵局而无法交差的湖
州知府,也有可能是隐在后面的真正黑手,甚至想得再深一些,便连陛下和诸位阁臣也有可能因忌惮而打算认了这个台阶。
当然,何士虎并不关心具体是谁,他唯一关心的是,如果相关势力真的达成某种协议,准备就这么结了此案,那么他们这多少有些瓜葛的人还能得什么好下场吗?
这却非何士虎多想,古往今来不晓得有多少真相就这么掩在了各方势力的勾兑之中,也不知有多少冤情就随着各种交易逐渐无人知晓。
似他这等曾与上层有着联系的人怎会忽略了里面的关键?
他很清楚,一部堂官遇袭身亡,必定会伴随着滚滚人头,可若那谣言是各方都愿意看到的,那么便得有人成为替罪羊了。
“那..........我等岂不是死路一条?”
听完何士虎的这番说法,便那糕点再是香甜,一枝花却也没了享用的心情。
他这等吃黑饭的本就奸诈,在一番提点之后如何还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老实讲,若换成三四年以前他只会担心死于暗箭,绝对不会害怕被官府当了替罪羊,可现在靠山都不知是死是活,他又怎敢掉以轻心?
“先前让你出去避避风头,你就死活不肯,现在知道怕了?”
“你说的轻巧,要我避风头?你怎不避?”
对何士虎而言,几乎可称为遍布长兴县的产业便是他何家的立足之本,可对一枝花来说,这安身立命之本却成了手下那班敢打敢杀的兄弟。
说到底,何士虎不可能舍了数代人的积累,可一枝花又怎会舍了前半生累积起来的势力?
何士虎倒也不是不清楚敢打敢杀的手下乃是吃黑饭的本钱,他不过只是因为一枝花不愿外逃而有些气闷罢了。
当然,这般局面也不是没法化解,只是他们的势力终归今时不同往日,实施起来却不知能有几成效果。
“算了,不说这些,我今日找你来是想问问湖里的事。”
“湖里?”
“嗯。”
“你准备去湖里落草?”
................
话音入耳,何士虎一阵无奈,可当他看见一枝花那极为严肃的表情之后却也不得不解释起来。
他现在能想到的保命之法唯有赶在各方对他们动手之前想明白此案之中的各种隐秘,并将其散布出去,以此来破坏各方之间脆弱的默契。
至于说为何问到湖里.......
要知道吴易从江南筹得的军粮还囤在湖中岛上,江南多路人马的供给却还靠着那里。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湖州知府那帮人受着各种迷雾所扰,压根就没想过案发之地离太湖不过几十里而已,若有一路人马打着前去运粮的幌子..........
“嘶~~~~~。”
一枝花终不是什么笨人,待听到这般解释又怎不明白这大抵便是真相了。
至于说这些人马缘何能算中阮大铖的行程.......
那货为了让自己只打算杀鸡儆猴的消息散播出去,可是在路上耽搁了好长一阵子呢。
“这只是赶巧?并非刻意拿咱做挡箭牌?”
“不好说。”
“直娘贼,忒也倒霉。”
“且先不说这个,你可晓得华亭.........”
“嘭!”
“奉旨办案!妄动者杀无赦!”
就当何士虎正打算向一枝花问些什么时,房门却突然被人用蛮力撞开,紧接着便有数名手持战刃、弩箭的兵卒闯了进来。
完了。
来不及了。
眼见此等情形,何士虎心中顿生绝望之感。
他这几日不但想明白了真正的凶手可能来自何处,更还对案子里的诸般关窍有了些想法。
可说一千道一万,他的反应终还是慢了一拍,拖了这么长时间,各方势力却也没耐心再等下去了。
后面的事情他也能轻易想见,大抵便是长兴县何家不但欺男霸女、巧取豪夺,更还丧心病狂地将朝廷派来严查诸般罪行的刑部尚书截杀于荒郊野地。
闻此巨恶,陛下震怒,在一番明察暗访之后果断派兵将这为祸地方的劣绅彻底剿灭。
皆大欢喜。
朝廷保住了面子,幕后之人保住
了里子,唯有他何家数代人的基业..........
唉~~~~势不如人,又有什么奈何?
心念及此,何士虎便缓缓闭上双眼,随即耳中便传来了一阵兵刃交击之声。
“看好了!莫让他伤了自己性命。”
随着一阵话音入耳,他只觉两臂被一股大力往后一折,随后便有一股酸臭味直冲脑门。
“干什么?!我身负朝廷功名,又岂是你们能折辱的?!”
“朝廷?你也配提朝廷?巧取豪夺时怎么没想到朝廷?截杀阮部堂时怎么没想到朝廷?现在大祸临头才想到朝廷,晚了!”
“阮部堂非我所杀!你们这些鹰犬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供词!”
也不知这何士虎受了哪句话的刺激,先前他明明已经做出了一副认命的样子,可当说了几句之后却突然挣扎了起来。
阎应元毕竟是抓过无数回罪犯的人,他虽也因对方的这等表现而生了疑惑,可嘴上却是半点都没有耽搁。
“哼,你虽未能得逞,但派人截杀朝廷命官的事却已板上钉钉,要不要证词却也没什么关碍。”
阎应元前半辈子虽未见过敢截杀部堂这等高官的,可手上有县令、县丞这等官员性命的却也抓过几个。
在他看来,这等人不管身份如何皆都能称得上亡命,在被抓之时疯上一阵却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谁曾想,当他这一句出口之后,那情绪处在剧烈波动之中的胖子竟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似乎这一句话中便有天大的漏洞一般。
“看什么?!你难逃一死,便是家人也会充军发配!”
“不是诛族?”
..............
话音入耳,阎应元顿时一阵无语:果然,能干出这等事的要么是有什么依仗,要么就是脑子不合适。
“带走!”
“将军!真不是诛族?”
“怎的?这么想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下去陪你?”
待见那胖子又一阵追问,阎应元便不由刺了他一句,可谁曾想这一句才出,那胖子面上一阵阴晴不定,仅只一个多呼吸的功夫他便厉声喊道:“将军!我能助你破案!我能助你得了这泼天大功啊!”
“你?”
满脸狐疑地盯着那胖子看了一阵,阎应元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换做以往,嫌犯若不说出有用的信息,那么似他这等差人在绝大多数时候却都不会搭理这等必死之人。
可这一遭的案子实在不同以往,他真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获得信息的机会。
由此,哪怕他觉得这胖子大半是被吓疯了,但却还是犹豫着问了一句。
“是!我!”
绝处逢生,这便是充斥在何士虎心中的四个字。
杀官乃是谋反之罪,哪怕在有足够势力护持的情况下也存在脱罪的例子,但他能够确定,这罪落在自己头上十成十便是诛族。
可那军将说什么?
充军发配!
这就不是个谋反的处置法!
此等情形,已然将这事想了好几日的何士虎虽也不确定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他却知道这便是何家最后的机会了。
“将军!你们压根就查错方向了,有军械的又何止本地驻军和那些溃卒啊!”
“嗯?你的意思是..........?”
果不出何士虎所料,此言一出,那军将立时便往他跟前走了一步,可当那军将接着他的话问起来时,何士虎却又如先前一般,紧闭双眼、一语不发了。
“你们都先出去。”
对于这等局面,阎应元却也熟悉得很了,左右不过是想提些条件而已,这胖子若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他便是应下一些却也无妨。
“说吧。”
“我算是出告。”
“先说说你知道的,再看价值大小而定。”
“行,我看将军你一脸正气,想来也不会食言。”
何士虎的表现似乎是对阎应元这个陌生人极为信任,可他自己却知道这不过只是无奈之举罢了,谁让他没有谈判的筹码呢。
半晌之后,阎应元面色凝重地从房中走出,而在此时,芦少春等人才姗姗而来。
“阎参赞,是湖中的?”
“大抵和湖脱不开干系,可事情却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