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少春的想法算是不错。
通过咨议局的渠道获得朱慈烺的庇护,然后再凭着这等庇护将查到的信息混着自己的猜测全部散播出去,以达到打草惊蛇的目的。
如果事情能够进展到这一步,那么按他想来,真正的幕后黑手一定会因为他的查案方向没有被其所放烟雾所迷惑而有所动作。
如此一来,他都不用再寻什么证据,只需要通过那些影影绰绰的举动便能大致猜测出幕后黑手的大致范围。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的多了,凭着一步步累积出来的优势,他自可与那些势力进行勾兑。
若是对方的脑子也够用的话,大抵也能明白剩下的路唯有舍车保帅一途,否则就算他们真有能力在一定范围内发动叛乱,被逼到墙角的陛下大抵也只能拼着乱上一阵出兵平乱了。
在承受当世强军的涤荡和丢出一两家替死鬼之间,该做怎样的选择当也没什么难度,芦少春甚至觉得那帮子老谋深算的家伙说不得早就备下了倒霉鬼,只等着朝廷查到这里便直接将其丢出去。
事情发展到这里,陛下不但维护了朝廷的威严,惩治了鱼肉乡里的劣绅,更还再次过程中获得了诸如土地银钱之类的利益,可谓是面子里子都有,而那些地方势力虽会遭点损失,但能让某人晓得有些想法最好不要付诸实践却也算不得多亏。
对于整个过程,芦少春早已在脑中过了数轮,而且他对此事能顺利进行下去有着近乎十成的把握。
说到底,这几千年就是这么过下来的,但凡能看懂一两本史书的自然明白,所谓造反成功,造反被诛,说白了也就是中枢和地方的博弈,唯一的差别也不过今日你占优,明日我占优罢了。
只是任他芦少春思量周全、阅史无数,却怎么也没想到,当陛下派来的人马抵达,他按着计划用出打草惊蛇之计后,隐在幕后的势力竟连半点反应都无。
遇上这般情形,哪怕芦少春成竹在胸却也不由在心里生出丝丝凉意了。
他想得明白,能够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那些地方势力有恃无恐,要么便是他们已然做好了撕破脸皮的准备。
这两种可能里,若是有恃无恐便还罢了,不管行刺、下毒还是旁的,他芦少春大不了就是断了延续仕途的念想,可若那些人真已备好了撕破脸皮,那他的小命自然也就担悬了。
倒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失必有一得。
就当芦少春在心中万分纠结之时,早前被当做迷雾散出去的牛军昌带回了一个颇为关键的消息。
“诸位也看看吧。”
待将手中书信看完,芦少春便将其递向了坐在右手一侧的阎应元。
其后,他也不再多说,趁着这個空挡便现在心中思量了起来。
牛军昌在在探查周遭驻军的过程中偶然发现,长兴与溧阳之间有一支操着陕西口音的盗匪,而且这伙盗匪的出现时间恰好是陛下将鞑子赶回江北之后。
由此,他便觉得,这支盗匪很可能就是未能及时退走的鞑子溃军,继而怀疑此案会不会是由这些人所为。
不得不说,在打草惊蛇之计落空之后,这的确是现存的唯一线索了。
可芦少春左思右想一番却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的确,如信中所言一般,若这路盗匪真是清军溃兵,那么对他们而言,用相当人数围杀一帮差役兵丁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在芦少春想来,这些溃军毕竟身在异地,此等情形之下,说不得除了寻找必要的生活物资,他们整日都会紧紧缩在寨子里,又如何会冒着引起朝廷注意的风险干下这等大事?
所以,在他看来这个偶然所获的价值大抵也只是偶然所获了。
不过他也没有打算因此就将其忽略,毕竟现在各种线索都已经断了,他的打草惊蛇之计亦没有产生半点效果。
若他们一大帮人就这么困坐于此,且不说会不会让真正的幕后势力看出自己的束手无策,上面对他的观感却也会受了些影响
。
“诸位觉得怎样?”
心念稍转,芦少春便已有了打算,其后他也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等到在场几人将信看完之后才沉声问了一句,似乎是对这条线索极为看重。
“府台大人,依着卑职看来,这条线索应当一查,但也仅此而已,着实没必要耗上太多精力。”
待听到芦少春所问,付荣法未加思索便直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自然能看出府台对这条线索的重视,甚至还能将对方心中所想猜到个五六成。
若换成数月之前他自然也不见得会这么直端端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可现在的他已是咨议局的人,万事皆得对得起陛下的这份信重。
这般情形之下,他又怎会由着芦少春生出旁的心思?
“阎参赞,依你所见呢?”
芦少春自能听出夹杂在付荣法回答中的软钉子,但作为一个无有家族助力却爬到了知府位置的人,他又怎可能直接发作?
说到底,他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了。
当所行之事一切顺利之时,整个团体之中自然会一片和谐,但若遇到难以处理的困难时,漫说他这等临时组起来的小班子,便连合作了多年的人之间亦会生出各种莫名其妙的龃龉。
所以在察觉到付荣法话中似有似无的警告之后,他便也只淡淡一笑就将头转到了阎应元那边。
对于隐在场面中些许不谐,阎应元大抵也是心有所感,在听到芦少春的征询之后,他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在思量了片刻之后才郑重地说道:“若那支溃军有个百十来号,围杀阮部堂一行当是没什么难度,不过...........”
说着,阎应元便拉了一个长音,其后似如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定才又接着说道:“便如付咨议所说,他们确也没什么理由行此大事,若想只凭有能力这一条便认定他们是凶手却也是说不过去的。”
他自带着祝塘少年援救应天之后便成了“简在帝心”的人,战后虽因他略欠战功和起步实在太低而只得了六品的军中参赞之职,但谁都能看出来,这个被陛下放在军中的典史必定不止于此。
难得的是,就算身负此等厚望,阎应元却还是维持着往日的谨慎与低调。
哪怕此番查案,凭芦少春这个将要断了仕途的知府根本不可能压得住他,但阎应元还是仅仅把自己当做一个保镖,却是未有半点逾矩之行。
偏偏在这等情形之下,他所说的话却要比付荣法更加直接,细想起来也只差明打明的告诉芦少春莫想着用个把溃军盗匪来混弄事情。
由此便能轻易看出他对陛下之命到底是何等重视了。
“本府虽在任上没什么太大建树,但亦非虚以混事之徒,若那股溃军与此事无关就当是为地方扫了一处祸害,本府又怎会将这天大的案子强栽到他们头上?”
话说到这般份上,芦少春也通过这隐晦或是不太隐晦的警告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其后他也不再瞒藏,将自己想要为陛下效力的心思明白无误地展现在了二人面前,如此才算暂时打消了他们心中的怀疑。
归到根里,阎、付二人并不是准备对那股溃军置之不理,而是担心芦少春在黔驴技穷的情况下将这股溃军当成顶缸的。
依着旁人想来,这营地里的官面人物除了知府、县丞之外还有两个咨议和一个领着人马的参赞,他芦少春当也没有机会行此糊弄之事。
可在场的这些人里,除了牛军昌那个莽汉子之外全都是在官场里厮混了这么多年的,又怎会不晓得其中的行使规则?
他们原本都以为所谓驻军截杀便是幕后势力所放出的迷雾,只要破了这层迷雾,案子便能有实质上的进展。
可谁曾想,迷雾之后仅还有一层迷雾,甚至说若他们在处理这层迷雾时稍有不慎,那么便会被幕后势力寻到机会,生生将这案子栽在那帮溃军身上。
这却也不是多想,在他们的前半辈子中并非没有遇到类似的事情。
说到底
,证据并不是如何定案的唯一考量,若他们真因疏忽而落入了幕后势力的谋算之中,却又怎么对得起陛下简拔于微末的恩情?
在一番勾兑之后,三人便领着人马前去与牛军昌汇合,待他们抵近那伙溃军的营寨之时却已过了两日功夫。
为了追求稳妥,他们不但极力隐藏了自己的行踪,便连当地官府和驻军都未曾得到半点风声。
倒也是阎应元这几个月未曾闲着,此番所带之兵虽已经过整编,大多都是由新兵组成,但这毕竟是以祝塘少年为底子的人马。
在经历这么长时间的磨合之后,其战力虽还比不得当初的那些少年,但说到底二者差距也只是经验而已,论到装备这些外物却还要比那支半民半军的人马强上不少。
“阎参赞,此番便仰仗你了。”
“府台客气了。”
话音落下,阎应元便催马离开,而芦少春与付荣法却和一帮差役留了下来。
此时的他们心中虽存着各种心思,但对剿灭这伙溃军却还是信心满满的。
说到底,作为受了陛下重用的人,阎应元的履历自然会受到各方关注。
若是正儿八经的两军作战,他们大抵还会有些担心,可对面也只是一帮落了草的溃军,阎参赞凭着优势兵力若还拿不下他们的话却也真真枉费了陛下的看重。
果然,自前方火铳声响起开算,拢共也就半个多时辰的功夫芦少春这里便听不到太大响动了。
之后又过了一阵,阎应元的身影却已再次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幸不辱命,虽逃了一些,但寨子里的大小头领都在这里了。”
“缘何.....缘何这么快?”
面对此等情形,芦少春心中虽是惊讶,但也还能维持面上淡定,可与阎应元同为陛下嫡系人马的付荣法却一个不留意直接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虽是同一伙人,但落草为寇之后却是再难以堂堂军阵对敌,以军敌匪,自然会快一些。”
对于此战之轻松,阎应元显然早有预料,不过其中道理也有些复杂,所以他也只是笼统解释了一下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其后二人自然对阎应元一番吹捧,而他也未居功,充分肯定了二人对于此战的重要作用,待到那些或真或假的溢美之词攒下一大箩筐之后,他便趁着两人词穷之际再次指向了身后被捆成粽子的几个人。
“这几个便是寨子里的大小头领了,不知府台大人是在这里审还是先带回去?”
“夜长梦多,便在这里先问一番吧。”
芦少春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这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家伙,不过在他心里官场上的规程到底还是重要一些,待到阎应元直接问道,他才将注意力投了过去。
“尔等是何方人士?缘何要在此地落草?”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到了今日老子也没打算从你们手里活命。”
随着这一问发出,这帮溃军之中立时便又一人梗着脖子答了一句,而当这话入耳,芦少春等人心中却不由嘡地一声。
缘何?
若是寻常溃军山贼,大抵当会先求保命,可他们却之言“没打算从你们手里活命”,显然是对自己的罪责有着清晰的认知。
依着这般情形看来,这案子大抵有八九成便得落在他们身上了。
只是.........
若将这般结果报上去,陛下那里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和幕后势力有了勾兑?如此才用这般说法试图将这大案糊弄过去?
“哦?你怎知道无法从本官手里活命?难道是犯了什么大事?”
不管心中如何做想,但芦少春却未在面上露出半点。
其后,他和颜悦色地问了一句,便静静地等待对方回答,似乎自己只是一名前来剿匪的寻常地方官员而已。
可谁曾想,对方并没有理会这等试探,反而对着最前面那个汉子破口大骂道:“王四娃,当初便该听我之言,将那狗官一行全都料理了,现在他言而无信,我等兄弟却都要被你这蠢货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