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
何腾蛟之处境可谓进退两难,当可称得上一个难字。
只是身处乱世之中,谁又不难呢?
作为大明仅存几省中军力最为强盛的一家,他这里迟迟不做表态,其余几家不管是否怀有鬼蜮心思却也便只能迟疑观望了。
这个道理其实不难理解,站在其他督抚的立场上,不管何腾蛟本人如何作想,但在受到闯贼残军的裹挟之后,湖南便有极大可能不会迎奉朱慈烺。
他们若于局势未明之际贸然表态,那么一旦湖南发疯来攻,谁又能抵挡得住?
这却也非督抚们的臆想。
华夏历史延绵数千年,若去细细查阅便不能发现,每当有人心怀不臣之时大多却会先拿忠于朝廷的地方势力开刀。
待到将朝廷羽翼剪除干净之后再以各种理由入主中枢,这朝廷也便在实质上换了主子。
不过在督抚们想来,湖南总还不至于闹到这般份上,只要何腾蛟不要傻到直挺挺宣布接受小朝廷的领导,那么这局面总也还有还转的余地。
只是在这般情形之下,迟迟未曾受到地方督抚认可的小朝廷就变得有些尴尬了。
按着常理来讲,朱慈烺在力挽狂澜之后便该携大胜之威以泼天之功顺理成章继承皇位,可各地督抚对他“监国事”都还未给出回应,他又怎能在得不到地方支持的情况下登临大位?
老实讲,这些日子不是没人在他耳边说过什么登大位以号令天下,而且他有南直隶、浙江和半個江西的支持,强行登基也不是完全不行。
可一个得不到大明地方督抚支持的皇帝还是大明的皇帝吗?
这种道理朝中重臣大抵也都是明白的,所以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后,那些重臣也便未再提过此事。
不过朱慈烺也未打算就这么干等下去。
他虽是正儿八经的务实派,素来觉得手中掌握力量才是正道,可这几千年下来,皇帝之名早已深入人心,若他迟迟不能登基,难保民间还会生出这样那样的传言。
由此,在离开芜湖之前,他也便与袁继咸这个资格极老地方督抚进行了一次长谈。
在袁继咸看来,还未就太子监国表明态度的地方督抚各有缘由,并不能一概视之。
譬如云南,很可能便是因为道路远阻而未能及时回复;
譬如贵州,在马士英、越其杰这些该籍官员在朝中任职的情况下,哪怕督抚稍有疑虑,但只要从内里下手却也不足为虑。
譬如四川,自数月前张献忠入川之后便少有消息传来,信使到底能否顺利抵达也还未知。
再如两广、福建也都各有情形,却也不能当做封臣是反对太子监国。
剩下的便是湖南了。
在被左良玉软禁之前,袁继咸的正经官职乃是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驻节九江,总督江西、湖广、安庆、应天等地处军务。
诸如何腾蛟、李永茂这些人实际上都能算作他的下属。
当然,总督和地方巡抚之间会因各种问题而产生矛盾,不过这并不妨碍袁继咸认为何腾蛟并非心思诡诈之辈。
再加上当初朱慈烺被关起来时,他也同左良玉前后脚上书为其争辩,所以袁继咸便觉得湖南迟迟未能表态定然是出于别的缘由。
袁继咸在朝野深孚众望,更于崇祯年间督数省军务,这等老臣的思量自是不会有错,只是他未曾料到何腾蛟因收了闯军而对是否该支持先帝太子心存疑虑,同样也未曾料到两广生出的祸乱。
广西。桂林
“此行路途艰险,你定要小心再小心。”
朝家仆吩咐了最后一句,瞿式耜便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
此人早年便拜钱谦益为师,其后历任各地政绩斐然,待到其师于朝争之中落败便受了牵连被去职罢官。
其后的十多年间,他在乡中颇治园林,以诗酒自遣,集大儒隽语为《愧林漫录》十卷,过得倒也算是逍遥自在。
不过作为一个“首辅迷”的学生,这般日子他也不可能过上一辈子。
等到弘光朝立,钱谦益和马士英达成某种协议,瞿式
耜便先出任应天府丞,旋擢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
只是于这乱世之间,诸般事情又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当瞿式耜抵达梧州之时,多铎大军便围了应天,其后各种噩耗纷沓而至,他这骤临高位之人也便多少有些乱了方寸。
彼时,在两广诸臣的眼中,弘光朝已然被灭,当务之急便该是另立君王。
只是他们这里终归都是地方官员,不管品级还是声望都暂不足以行此大事,所以也便一面打探江浙消息,一面设法在内部达成共识。
要说这世道一乱,各种牛鬼蛇神都有了冒头的机会。
正当两广官员内部争成一片时,不甘寂寞的靖江王朱亨嘉却突然跳了出来。
这靖江王是太祖侄儿朱文正的后裔,在宗室诸王当中谱系最远,按宗法观念他根本不具备继统的资格。
可他却说:“方今天下无主,予祖向于分封之日以粤西烟瘴不愿就封,马皇后慰之使行,于是以东宫仪卫赐之。目今东宫无人,予不俨然东宫乎!太子监国自是祖宗成宪,有何不可?”
恰于此时,两广官员之中亦有人想得那拥立之功,其后三章劝进,众臣哭告,他一个连太祖血脉都不是的旁支王爷竟就以太子之身行了监国之事。
要说这靖江王也是筹划良久,他不但改桂林为西京,设各官于此,更还派使者前往湖南、贵州等地颁诏授官,檄调柳州、庆远、左江、右江四十五洞“土狼标勇”,以增加自身兵力。
当时,广西巡抚瞿式耜、巡按郑封正在梧州,得到靖藩僭位的消息,立即檄令驻扎在梧州最近的思恩参将陈邦傅保持戒备,又以巡抚印文通知土司狼兵不得听从靖江王调令。
朱亨嘉深知广西巡抚的态度直接关系到自己事业的成败,企图加以笼络。
他先派使者,携带“诏令”任命瞿式耜为刑部尚书,却遭严词拒绝。
其后便直接亲自统兵来到梧州,并将其拘捕软禁。
待到那时,瞿式耜才知陈邦傅也早就投到了靖江王手下。
不过也不知靖江王是心中忌惮还是旁的缘由,对瞿式耜的看管倒也算不得严密。
由此,他才能寻到机会派遣家人将广西的情势传递给朝廷中枢。
“老爷,这两日城里都在传太子殿下打了胜仗。”
“胡言!”
待听见“太子”二字,本还小心翼翼的瞿式耜立时便对着家仆呵斥了一声。
他虽天赋不错,但在中间却蹉跎了十多年功夫,由此也便出现了一个颇为致命的问题,瞿式耜于政争之上有些不擅。
便拿此次来说,短短的两月之间他就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
一者乃是未曾将抚标握在手中,二者却是过早将自己的倾向表露了出来。
第一点的危险现在已然显露无疑,由于未能掌握强力部门,在靖江王抵达梧州之后他便毫无反抗之力。
至于这第二点么.........
由于过早表露了自己想要拥立桂王的想法,隆武继位之后瞿式耜便遭到了排挤,继而使丁魁楚等心怀不轨之人彻底掌握两广军政大权。
在原本的历史上,丁魁楚等人先后降清,使永历朝原本就没有多好的局势雪上加霜。
试想,若瞿式耜在政治上稍稍成熟一些,如丁魁楚几人一般等到局势明朗再表露心意,那么两广.........至少广西便不会丢得如此轻易,抗清便会是又一番局面。
只是说这些却也无用,毕竟每个人皆有自己的特点,却也不能一味求全苛责。
“老爷,不是城里的这个,是应天的那个,唔.........就是被弘光皇帝关起来的那个。”
待听到这声呵斥之后,那家仆便意识到自家老爷会错了意,其后他解释了一句便将城中的传闻逐条给自家老爷讲了一遍。
由于路途的关系,此时传至梧州的消息还停留在朱慈烺于苏松大破清军时。
不过对瞿式耜而言,这一条便足够震撼,待到家仆话音落下,他愣了半晌才迟疑着问道:“应天未失?”
“嗯。”
“斩杀鞑子贝勒?”
“嗯。”
“歼灭数万敌军?”
“嗯。”
每听到一声家仆确定的回答,瞿式耜心中便激动数分,等到最后一声入耳,他的面上甚至已兴奋得有些扭曲起来。
只是......
“这消息可靠吗?”
“可靠,我已从总督府那里确认过了。”
闻得此言,瞿式耜心中愈发激动,可当他的注意力落到“总督府”三个字上时,心里却突然嘡的一声。
“广东可有兵马调动?”
“不曾。”
两广相连,消息传递自然要通畅许多。
按着常理来说,靖江王僭越之时早该传到了广东,身为两广总督的丁魁楚也该发兵前来镇压,可现在那里竟无有半点动作............
念头及此,瞿式耜心中立时凉了一下,可他于政争之上极不擅长,却在一番思量之后无有半点所得,只能想将家仆遣走。
丁魁楚没有动作吗?
朝局如此变动,他作为两广总督又怎会只是被动等待?
早在七月之处,他其实已经有了动作,只是那时他所收到的消息也仅为鞑子兵临江南,弘光帝出逃被俘,所以他的心思便落在了怎样从国朝动荡中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上。
那时他的选择有两个,一个是等朝廷中枢有了决断再顺势而为,而另一个则是直接拥立桂王。
这两个选择虽是各有利弊,但其最大区别左右不过风险与收获的差距。
在这样的情况下,丁魁楚的选择便更是稳妥,他于面上毫无动作,但在私下里却各处勾连,只待江南传来不好的消息便要择一皇族立为帝王。
这本也算是稳妥之法,作为总督两省的封疆大吏,多做些准备也倒省的大事临近却手忙脚乱,但在靖江王生乱之后,他不但未曾及时派兵剿灭,更还有些纵容的意思。
这般行为倒也不难解释,那靖江王虽得了不少官员支持,但能拥立一个连太祖血脉都不是的旁系,可见那帮人不是酒囊饭袋,就是被从龙之功冲昏了头脑。
面对这样的跳梁小丑,丁魁楚自然有信心在局面有变时反手剿灭。
由此,他也便安心容着这些人搅风搅雨,以此来试探各方反应。
可在天下大乱之时,不测之风云着实有些太多。
就当他将全部注意力全都聚在打探各地督抚的态度上时,却听闻先皇太子不但守住了应天,更还在苏松一战灭了四五万清军。
若换旁人于此,大抵也只能暗叹一声时运不济便提兵剿灭靖江王,并料理好首尾。
可再丁魁楚这等看清了权力本质的人眼中,这局面却还大有可为呢。
“这几日尔等都想明白了?”
对着堂中几名军将淡淡地问了一句,丁魁楚便扫了眼诸人面上表情。
若要在乱世中有所施为,军力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索性主政这些年他也未曾太过薄待这些厮杀汉,所以在得到暗示之后,这些人却也算是被绑到了自己的船上。
可军将毕竟只是军将,且不说这些人连大字都不见得认识几个,便是真的认识却也看不清朝局变化之间所蕴含的危险和际遇。
所以在苏松之战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一面关注着各人动向,一面也就能安然等待湖南的消息了。
“督师,太子殿下毕竟是先皇血脉,早前虽被弘光帝否了身份,但能获此大胜定然是得了朝廷中枢支持的,我等若是再立一帝.............”
那军将再说前面的话时表现得倒也算口齿伶俐,可当最后一句,他却顿了半晌却也不敢将话真的说完。
听到此言,丁魁楚眉角轻挑却未曾多说,待到各将皆表达出同样的意思之后他才施施然说道:“老夫乃大明封臣,为应对变局而做些准备却也是情理之中的,尔等现在这副模样难道是担心老夫牵连了你们?”
话音落下,各将自是口称不敢,可丁魁楚身为正二品的高官,却又哪来的心思再和他们多说?
“老夫是问你们靖江王之事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