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0日
应天
“快些吃,要是误了迎你爹的时辰,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周显才媳妇抬头看了看日头的位置,其后便朝正在磨叽的娃儿喝了一声。
昨日府衙差役在城中传话,说是太子殿下今日便要返回应天,若有愿去迎接的需在午时之前抵达朝阳门外。
初闻此言,周家媳妇大抵有些不相信的。
这朝阳门虽是内城城门,但太子殿下要是从这里入城,那就必定得走外城的麒麟门或仙鹤门。
可据她所知,鞑子的大营似乎离那两座城门不远,大军封锁之下太子殿下又如何能进的来?
只是这话是府衙差役口中传出,周家媳妇虽然不信,但却也不能等闲视之。
待在家中思量了几番,她终是托了好几层关系,从某个在贵人府里当差的亲戚口中得了些消息。
据那亲戚所言,太子殿下在南边又打了胜仗,城外的鞑子见大势已去便整军逃了。
这消息非常笼统,里面既未说清南边指的是哪里,又未提及其中细节,若非那亲戚
周家媳妇对此倒也不太在意,反正殿下既然得胜而归,那么随他出征的大军也当一同回返。
只是............
这里面会有自家男人吗?
心念及此,周家媳妇顿时有些忐忑,但当她想到前几日发来的钱粮并没有变化时,心绪却又安宁了下来。
太子殿下不光给参了战的民壮加了例钱,更还有数量不等的功赏抚恤,若真周显才出了什么事,她收到的钱粮数额自然会有变化。
“娘,吃完了。”
正当周家媳妇的思绪不住飘散之时,娃儿终于喝光了碗中稀粥,之后周家媳妇略微一番收拾便与其一同出了家门。
自应天被围之后,街面上便一日冷过一日,但今日的街面上不光人头攒动,各个门面上都还都张灯结彩,几如过年一般。
一路行来,越接近朝阳门,人群便越是密集,待到后面各人之间甚至都已有了接触。
见此情形周家媳妇自是有些顾虑,但想到能在第一时间看到离家月余的周显才时,她却又有些动摇。
寻常百姓家里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不过与陌生挨得这么近却也着实让她难受得紧。
如此这般,周家媳妇便驻在人流之中,一时间却也不知到底该再往前走了。
“忒那妇人!要走便走,不走就赶紧离开!”
人流皆在不断往前,她这般驻于原地自是引人注目,只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一阵呵斥声传了过来。
话音入耳,周家媳妇如何还能再多耽搁,轻一咬牙便打算跟着挤进去,只是她这里还未挪动半步,自先前那边就又传来一句问话。
“可是周显才家的?”
先前那一声传来之时,她便连看都未曾多看,待到这一声再来,她却不由扭头看了过去。
“是...........刘书办?”
往日里周显才需得守在肉摊子上,所以每至午间饭点便由媳妇将饭食送去,可这饭总不能一口吞下,再加上有人来买肉,周显才便得停下招呼。
如此情形之下,周家媳妇每次送饭都需在摊上待上好一阵子,自然也就能认出常来买肉的刘书办了。
“应天又不只一座城门,你带個孩子如何不从别的门出去?”
当初周显才的手续就是这刘书办亲自办的,待见这妇人,他自然能想到她们娘俩不光是去凑热闹。
“书办安好,旁的城门绕路太远,小妇人怕错了时辰。”
于周家媳妇想来,既然官府说要在午时之前到达,那太子殿下定然会在午时左右到达,她若因图方便而绕行其他城门,岂不是会错过见到自家掌柜的机会?
要知道现在的周显才已是官军,鞑子虽已退走,但他也不见得会如那寻常兵卒一般被遣散。
再者太子殿下惯爱亲身临阵,若只在城里待个一半日便又去打鞑子,那错过这一面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周家媳妇的想法大抵也不算有错,只是她一个居家妇
人,便连城外鞑子已然退走的消息都是托人方才得知,对太子殿下行止的自然也就会有些出入。
“无妨,钱阁老与城中诸位大人要出城十里去迎殿下,这才离了没一阵,你绕行其他城门也是来得及的。”
听到刘书办的说辞,周家媳妇自是千恩万谢,其后她便带着娃儿离了人流往别处的城门去了。
此事于刘书办而言不过是万般忙碌中的一朵浪花而已,待见周家媳妇走的远了,他也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当前的人流上。
老实讲,放在以前上面若下了这等差事,那他大抵也就是搬把椅子坐在街旁看着人流涌动,全当是带薪放假了。
可自太子殿下掌了当政之后,他们这些胥吏不但在衙门里的地位大增,更还涨了不少例钱,甚至还有传言说殿下要从他们这些人里选些能任事的外派。
这等情形,他又怎会如从前一般?
当然,所谓外派他大抵也只是当做谣言,虽说这些年国朝也不是没有将胥吏提拔成不入流的先例,但说破大天那也是极个别而已。
满应天这么多书办胥吏,便是太子殿下真有心提携,又怎么可能一次性提拔那么多人?
如此一来,上面没人的刘书办自然也就不会对这等事生出什么心思。
况且在他想来,派到外面撑死也就是在县里任一典史之类的佐官而已,虽然身份与现在大为不同,但说到底也就是伺候那些六七品的地方小官,倒还不如在中枢伺候那些真正的大人们。
“老刘,发什么呆呢?”
正当刘书办的思绪越飞越远时,身侧同僚的提醒声却将他拉了回来。
“哦,没什么,就是在想殿下当真厉害,这才出去了月余鞑子一下就不行了。”
这虽是他顺口编出的理由,但刘书办的确也对此非常好奇。
他身在礼部,对这类有关军情的消息自然所知不多,但作为处理了半辈子庶务的书办,他却知道能只用一两个月便将鞑子从气势汹汹打得落荒而逃,这却已经不是寻常人物能够办到的了。
否则鞑子又怎能轻易杀入江南?弘光与满朝文武又怎会仓皇难逃?
“嗨!这个我还真知道些。”
“嗯?说来听听。”
“我有个亲戚在兵部当差,那日外间军情传来之时他恰好在大堂当差,据他所言,诸位大人看完那军情之后皆是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呢。”
见其说了半天却还扯不到重点,刘书办自知这货没怀好心思。
不过他想了想,鞑子都已被殿下打退,城里的物价自然会好好降上一降,所以略一犹豫他便说道:“快些说,完了请你吃酒。”
“殿下在苏松歼灭一大股鞑子的事你知道吧?”
“嗯。”
“那一战后鞑子便被殿下吓破了胆子,敌酋甚至一于杭州弃军,二于宣城弃军,待与外面的鞑子汇合之后便一溜烟跑了。”
刘书办听了一阵,可那同僚说来说去却都只是些他都知道的,这般情形刘书办自是不能白舍了一顿酒,待其说话的空档便出言问了起来。
“不是说殿下在芜湖还打了一仗吗?”
“嗯,那一仗打得的确惨烈,说是六七万人挤在数座堡垒之间,直从早上杀到了黄昏,若非殿下亲自带着宿卫冲击敌军本阵,这胜负却还难说得很啊。”
“殿下又亲自冲阵了?!”
略显惊讶的问了一句,刘书办便想再说些什么,可他这便还未开口,却觉身后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衫,待其转头看去却见来人乃是部中差役。
早先分派任务之时,此人被安顿到了外城附近,现在出现在这内城之中刘书办自是本能地想问问其中缘由。
只是那差役似是有什么急事一般,见其转头过来却也不给半点说话的余地,随即便伏在刘书办耳旁说了起来。
“怎........?!”
“这是阁老下的令,我也不清楚缘由,你二人自去便是。”
“那你?”
“人手紧张,我还要去寻别的人。”
说完那差役便
自顾自地离开,而刘书办也未太多耽搁,拉着身旁同僚便往周家媳妇离开的方向而去。
放下此间不表,单说那早已离开的周家母子。
他们娘俩受了刘书办的指点从其他城门出了内城,约莫花了三两刻功夫便又回到了朝阳门外的大路上。
此时这道路两侧早已站满了前来迎接太子殿下的百姓,这娘俩又往外城的方向走了好一阵子才算是寻见了一个靠得近些的位置。
“娘,爹今日便能回家吗?”
“唔......这却不知了,你爹能不能回家还得看殿下给不给他放假吧。”
“哦,那爹今日定能回家。”
“你怎知道?”
听到这般话语,周家媳妇心中不免疑惑,可当她问了一句之后却听自家娃儿信心满满地答道:“殿下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他不但打跑了鞑子,还给咱家送粮食,又如何会不让爹回家?”
所谓童言无忌,娃儿的话自是引得周遭百姓会心一笑,可满城百姓之中,谁又不是因殿下送的粮食才能在两月围城之中保下一条性命的呢?
经过一番征募之后,城北大营之中最多时已住了十四五万民壮。
这般数字于一座近百万人口的城市而言几乎已能算是家家有兵,但与此同时当每月的三斗粮食发下之后,却也等于家家户户都拥有能维持最低生存标准的粮食。
当然,由于家中人口有多有少,这些粮食并不足以让每家每户都不至挨饿,但保证城中百姓不在持续围城之中饿死却也是足够了的。
由此,娃儿的话音传开之后,周遭百姓也只是好笑于他将自家爹爹能不能回家和殿下是好人联系到一起罢了。
“娃儿,你说得不错,老夫遍览史书也未曾见过围城两月却没饿死百姓的,太子殿下自然是一等一的明君。”
闻得周家娃儿之言,人群中有一儒衫老者似是极为感慨,待他言毕之后众人皆是不住点头,似乎也是极为认可。
此时在这地方等待太子殿下的自是什么人都有,若要说他都如那老者一般读过史书怕是也无人相信。
只是这应天毕竟是天下交汇之所,北面打了这么多年仗,应天百姓却也听过各种消息传言。
在听过别家的凄惨之后,他们如何能不觉得太子殿下是一等一的明君?又如何会不对太子殿下感恩戴德?
“不过你爹能不能回家却也得看军情了,若是鞑子只退到镇江,那么你爹想来也当要跟着太子殿下再次出征,却也没时间回家了。”
话音落下,本还因自己的话受到读书人认可而高兴的周家娃儿顿时便将脸拉了下来,而周遭百姓却不由腹诽这老儒生的迂腐。
“殿下已至城外!各人不得喧哗!”
正当百姓们在窃窃私语之时,却见一骑士自城外疾驰而来。
这般情形自是无人再敢多言,在道路两侧守了好一阵子的百姓们便同时将目光投到了同一个方向上。
“嗒~~!嗒~~!嗒~~!”
“嗒~~!嗒~~!嗒~~!”
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周家娃儿只觉脚下一轻,随后便被自家娘亲抱了起来。
只是当他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投向外城之时,却发现预料之中的火红色队伍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反倒是一队队身着白色甲胄的兵卒。
周家娃儿自然见过旁人家中办理丧事,可他这等年岁却怎么也无法将那等事与打赢了鞑子胜利归来的大军联系到一起,待从周遭低语之中听见“骨灰”二字,他这才多少明白了一些,眼睛也便不由地投到了那些兵卒怀中的木盒之上。
“我儿~~~~!”
原本欢快热烈的气氛因这一身白甲和那一个个木盒而变得极其沉重,甚至有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不顾先前骑士的警告直接哭喊了出来。
这般情形自有城中差人准备前去阻止,可还不等那些人动手,便见一白甲骑士自队中冲出。
“本宫朱慈烺在此敬告父老,我应天儿郎于阵中无一人后退!无一人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