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杭州,其闷热天气快已到达极点,漫说北面来的那些,便是本地人也已觉得难耐。
“大帅,还是咱们老家好啊,就算天气再热,只要往阴凉处一躲便成,哪像现在这般。”
“等打完这仗我便向王爷请命调回去。”
闻得身后亲兵之言,李本深也未思量便直接给他们丢出了一句承诺。
这倒也不算吹牛,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这次他都算是给多铎挡了一劫,用这等人情换个移镇别处,怎么看都不会是什么难事。
此时他正带着一队亲兵往西南而行,显然是要去应明国太子之约,只是其面上表情虽没什么紧张忐忑,但总还是让熟悉他的人觉得有些不自然。
按着常理来说,明国太子来信是想见多铎,他现在这般情形当以强硬些的态度直接拒了,省的漏了马脚。
可他心虚啊!
先前明国太子便想已提过这般要求,但那时王爷病体沉重便由恭顺王代为出面。
有了先例,他这边应对起来便有些左右为难、前瞻后怕了。
不过在一番思量之后,他最终还是决定出去见上一面。
理由倒也简单,若他选择不见,那便只有明国太子接收到了信息,而他这里却是一无所获。
若是见了,从获得信息的角度来说,双方至少算是平等,却不会如不见那般处于被动之中。
当然,交战双方的头领想要见面自得一番准备,不过有先前经验打底,左右也不过再走一遍流程。
所以没花上多少时间,李本深便来到了原本的火炮阵地附近。
“大帅,明国太子已在城外等候。”
听得兵卒之言,李本深便策马而出,只花了数个呼吸的功夫,他就见到了让自己陷入这般境地的正主。
“李本深见过太子殿下。”
之前的孔有德是大清的王爷,与敌国太子之间当能算是身份相仿,所以先前那次见面两人也不过互抱了一拳而已。
但他李本深说破大天也不过只是個提督,便是限于双方的关系而不能太过殷勤,率先施礼却也是必须的。
“李本深?可是高帅外甥?”
朱慈烺隔着老远便已看清来人并非孔有德,待双方靠近之后却发现其人一身明军装扮,显然并非满人。
如此情形他虽有些疑惑,但也只是等着对方自报家门。
等对方报出的名字之后,他于脑中略一回忆便寻到了其大体信息。
“未想殿下竟知末将贱名。”
“在应天时越中丞曾在面前称赞将军乃忠义之士,自然留有印象。”
用忠义之士来形容一个降将,大抵是在讽刺,但当李本深看到面前少年满面认真,并无半点戏谑之后却也不好发作,只是闷沉沉地回了一句。
“我先弃闯王,后弃大明,哪有半点忠义?”
寻常来说,话到了这里便不好接了,毕竟李本深所言皆为事实,不管朱慈烺顺着说还是逆着说,他真正想谈的事却都不太好再进行下去。
只是..............
“本宫虽不知当年事,但按常理想来高帅与闯贼之间定然有些龃龉,当不会如面上那么简单,至于后面的事.............”话到这里,朱慈烺拉了一个长音,待李本深从那一点惊讶中恢复过来,他才说道:“终还是朝廷负了你们。”
世人皆言高杰投明乃是因李自成老婆,但作为其亲亲的外甥,李本深却知,那时的李自成已对自家娘舅生了疑心,若是动作慢些说不得便连性命都要丢了。
在听到朱慈烺的前半句之后他本就有些惊讶,待到后一句入耳,他更是惊得嘴巴大张不知该如何应对。
“此话并非本宫虚言,早前胡总兵反正之时我便已说过,若非朝廷举措失当,却也不至让你们落入那般境地之中。”
朱慈烺这里说着,眼睛却在关注李本深后面的那几个兵卒,可不管他怎么探查却未有发现异常,这却让他心中生出了些疑惑。
按着常理来讲,派这等降了不过数月的人来见“旧主”,新主子多少也得有些防范才是。
可不管他如何观察,却都只从那几个兵卒面上寻见了与
李本深类似的表情。
这般情形,要么代表着多铎已拉拢了李本深身边的人,要么也只能代表李本深获得了他的完全信任。
这么长时间,身边人自有可能被拉拢,但上次与孔有德见面之时却是有着金钱鼠尾的,难道鞑子没能渗透至孔有德身边,却渗透到了李本深身边?
“却不知为何不见多铎亦不见孔有德?”
信息太少,朱慈烺自也无法做出什么判断,反正挑拨的话已然说完,他便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真正目的上。
“哦,因着前次您并未说什么有用的,所以王爷便命末将前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些话起了作用,李本深不但比之前客气了许多,更在答话时抱拳弯腰,似如与自家上司对答一般。
他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太子还算通情达理,所以便客气了一些。
但这般反应落在朱慈烺眼中却直让他觉得不对,却想不到是何种因由。
“这多铎却也不太晓事,既已按着本宫的计策行事,却又说什么无用。”
朱慈烺这边话音才落,那边的李本深便马上紧张了起来。
他的计策?
难道王爷逃走是听了明国太子之言?
可...........
“算了,本宫也不是小气之人,这里有一封给多尔衮的信,待你回去便一并转交吧。”
什么情况?!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难道留我断后的事他也已经知晓?!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自古也只听过臣子瞒着主君与敌国偷偷勾连的,何曾听过主君瞒着臣子与敌国偷偷勾连的?
除非...........
两边达成了什么协议,却不方便为臣子们知晓!
李本深越想越觉头脑清明,待到最后他几乎能够肯定多铎是以那些降军的性命作为代价,换取明国太子放他一马。
想通此节之后,他终于在心中将所有事情都连在了一起。
上次的见面定然是在商谈此事,其后多铎的最后一次挣扎被明军粉碎,他便决定接受其建议。
许是出于对军心的考量,又或是因为心中的不甘,又或........,总之多铎在走时并没有将这些透露给自己知道。
如此一来,自己哪怕不与明军死战,也会尽全力拖延,届时明军恼羞成怒必不会再给杭州大营留出活路,而他多铎自能从容离开,不用担心明军追击。
好狠啊!
心念及此,李本深只觉一阵嗡声回响于耳中。
若非有所顾念,他恨不得直接将多铎的行踪直接漏与明国太子知晓。
“李提督?”
正当此时,一阵轻呼将李本深从自家心思中拉出,待他定睛看去却见自家亲兵已然下马去捡那落在地上书信。
“因您所言想起了一些往事,还请见谅。”
“无妨。”
大度地回了一声,朱慈烺便准备再行试探,可还未等再说什么,却见那李本深已然抱拳告辞。
“若再无事,那末将便告辞了。”
这般情形,他自也不能强留对方在这里扯闲话,一番流程之后,也便只能看着对方离去。
他很确定,对方的异常之中必定含着不少有用的信息,但须臾之间他却着实有些理不清其中关系。
如此一来,待他回到自己帐前之时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直让一路上本打算往他这边凑来的兵卒们望而却步。
不过对兵卒而言,这大抵也只看到殿下心怀忧思而不忍打扰,可对已在帐外跪了一阵的张印立来说.....................
“罪臣杭州知府张印立,拜见太子殿下。”
当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之后他便立刻意识到了来者何人。
随即,他也不管殿下是否会在自己身边停留,高呼一声便在地上磕起了头来。
“进来吧。”
张印立的官阶对朱慈烺、马士英这些站在顶端的人来说自不算什么,但他作为一方知府,手下所牧之民却也得以百万来计。
这样的人物虽因着所获信息的差别而会犯些错误,但光从智力、谋算来说却也不会比马士英那些人差上太多。
所以,当那一队宿卫气
势汹汹地闯入他的住所之时,他的确以为自己的小命便要在今日了结,但当他被丢到一座军帐之外便无人再理后,心中却又生出了不小希望。
其中缘由倒也简单,这段时间下来,杭州城里男女老幼都知道太子殿下惯爱住在军中,将他带到军帐门前,除了是殿下相召之外难道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那么问题来了,若是要杀头罢官,殿下还有必要见他吗?
如此想来,摆出一副最为诚恳的认罪态度便是他张印立的当务之急了。
见太子殿下入了帐中,张印立立时便整了整身上官服。
随后,他估摸着殿下已然坐稳,方往帐中行了两步便一面高呼,一面拜了下去。
“罪臣杭州知府张印立,拜见太子殿下,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如此反复三次,待到凑够三跪九叩之后,那张印立便双手前伸,头膝皆落于地上不再出声,显然是在行完大礼后静待太子殿下发落。
“可知本宫为何唤你来此?”
眼见这张印立如此做法,朱慈烺心中却也没有半点波澜,只是问了一句便有些玩味地看了过去。
他能将其召来,自然是打算借此人之手控住杭州。
老实讲,此人并非良选,且不说他在杭州任职多年,说的不便有多少把柄落在本地势力手中。
单单滞留对岸迟迟不肯回返这一点便表明,不管他现在何等恭敬却都是被逼到墙角之后的反应。
可现在他朱慈烺寻几个强将出来大抵没什么问题,但要让他找一个合适接替杭州知府之位的人却是难如登天。
这般境地之下,他除了期望此人能为己所用之外如何还有旁的办法?
“臣滞留对岸,迟迟不归,使城中于大敌当前之时发生民变,死罪,死罪。”
“哦?你也知自己是死罪?”
冷笑着说了一句,朱慈烺便在心里期望这张印立能够快些明白自己的意思。
否则话已说到这般份上,他那里若还没有明白过来,那大明的太子殿下也只能将其当做杀鸡儆猴里的鸡了。
“禀殿下,臣自入仕以来历任知县、户部、知府,深知世家大族之害却未能防微杜渐、尽职履责,愧对殿下信重。”
张印立自然知道太子殿下是要用自己,可到底要用在何处他也着实有些难以确定。
当然,他心里大体是有些猜测的,但在没有进行充分的试探之前,他又如何敢轻易下注?
“荒谬!世家大族乃我大明根基,此番只是那阮大铖举措失当,又有心怀不轨者从中挑拨才生了事端,你这罪官竟敢在本宫面前信口雌黄,难道要步阮大铖后尘吗?!”
确定了!
太子殿下的呵斥入耳,张印立面上自是惶恐不安。
可他心里却如明镜一般,不光明白了太子殿下要让他做什么,更是明白了要怎么做。
缘何?
依张印立所想,摆在太子殿下面前的困难无非就那几样。
鞑子、钱财、权柄。
殿下手中握着一二十万人马,自不会指望他一个文官退敌。
排除掉这一样之后,剩下的便是钱财与权柄。
钱财方面无非开源节流,权柄方面无非朝廷地方。
在隐晦地将自己在钱财与权柄方面的想法借着请罪之言透露出来之后,殿下接了哪茬便代表着需要自己做什么。
如此想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不管太子殿下是喜是怒,反正他的话全都落在了世家大族身上,而对自己的户部履历无有半点关注。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若是将殿下的话换个方式说出,大抵就是:本宫需要你去收拾杭州的世家大族,但现在已经杀过一波鸡,所以阮大铖的那种方式你便不能用了。
“殿下英明,臣也是这些日子病得重了,被痰气蒙了心智方才有这般谬论。”
“哦?迟滞不归也是因病?”
“臣之罪责万死难抵,不敢为自己开脱。”
“哎~~~,念你事出有因,本宫便让你戴罪立功,协助马士英、黄道周二人查抄那几个领头的人家吧。”
“殿下~~~~!臣............”
声音哽咽的张印立再次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