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是可以被压制的。
就拿东林与阉党来说,若是他们头上有一个能掌握全国绝大多数军队的皇帝,那么他们的斗争绝对只会维持在皇帝所允许的范围之内。
可若是站在最顶点的那个人并没有掌握足够的力量,哪怕再小的矛盾最终也会演化为足以让帝国覆灭的内斗。
那么问题来了,以朱慈烺手中的力量足以压制东林和阉党的内斗吗?
大体上应该是可以的,但这种压制却非常勉强,勉强到一有风吹草动这帮人便会在私底下用上各种手段来打压对手。
若在平时,作为大明监国太子的朱慈烺自可借着双方的斗争将他们逐渐削弱,直至他的实力能够把这些争斗维持在可控范围之内。
可现在他这边的诸般布置都已做好,只等多铎做出最后选择江南之局便会在数日之内迎来结果。
如此情形之下他又怎能任由这么個极不稳定的因素摆在身侧?
所以....................
阮大铖看完那封信后在杭州府衙之外站了许久,久到身侧仆从都以为自家老爷是不是也如太子殿下一般失了记忆。
可这忆哪是那么好失的?
或者说作为棋子的他哪有失忆的资格?
“备马。”
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便有仆役应声而去。
此时阮大铖心中自是五味杂陈,但到了这会已是真正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却也只能按着剧本一路演下去了。
要说这积年老臣家中的仆役确是训练有素,将本已备好的车架换车马匹却也只用了柱香功夫而已。
待见一切就绪,他也不再耽搁,快走两步便在仆役帮助之下坐到了马背上。
“去苏家。”
其实阮大铖并不怕死,只要能咬下东林一块肉来,他便是粉身碎骨也也会含笑九泉。
只是这封信里透漏出来的信息又实在太让他震惊,落在面上时便显得有些犹豫了。
信中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将他之后要遇到的事大体罗列了一遍,又提供了能够保住性命的方案而已。
这些事关乎他的生死,自然是当然重要的。
但其背后所蕴含的信息却要比他的生死更为重要。
写信之人为什么会知道各族的打算?
他又为何会出手救自己?
若是一切都按那人的谋算发展,事情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那人又会从这里面得到什么?
一路行来,阮大铖面沉如水,但心中却是波浪滔天。
这绝对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势力。
若非如此,那人又怎能从东林那帮子地头蛇手中获得如此重要的信息?又怎有胆子想从这般大事之中牟利?
是清军吗?
这个猜测方于心中生出,转念之间便又被他掐灭。
理由却也不难理解,若是清军在城里有这么大的力量,那么昨夜激战之时便该突然发动,协助大军一举拿下杭州。
是东林吗?
似乎有可能,借着民变的理由从自己这里下手,然后将所谓“阉党”连根拔起。
可若是如此那边没有理由多此一举,将具体谋算通过一封信漏了出来。
是“阉党”吗?
这个可能的确是有的。
现在太子大抵已不能理事,搞出这么一遭将最大的敌人扫平,如此一来便能毫无阻碍地把握朝政。
届时马士英手中握着正统,又把持着朝政,虽说达不到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地步,但终归又能重回人臣顶峰。
若是今后好好谋算,能将鞑子赶回江北,说不得又是一代“曹操”。
只是他马士英有这样谋算和胆略吗?
若真有,又何至于让鞑子一路势如破竹,直到太子理政才止住颓势?
既然已将所有的可能都排除干净,就算剩下的那个再不可能却也不必再做他想了。
可............
心中有了猜测,阮大铖非但没有拨云见日之感,甚至还更加迷茫起来。
他不是失忆了吗?这是数千人亲眼见过的,又如何能作假?
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外来户而已,又怎么可能
探查到如此隐秘的信息?
要知道,“阉党”虽已有些没落,但在各个方面却还是拥有不少消息渠道,便连“阉党”对此都一无所知,他又是怎么..........
越想越是迷茫,阮大铖甚至都已想过杭州城中是不是还隐藏着旁的势力,可他作为站在当世最顶层那群人中的一员又如何会信这般鬼话?
且不说旁的,自到达杭州之后发生了诸般大事,便是此地真藏着什么势力也当在这些波澜之中显出蛛丝马迹才对,又怎么可能到现在还能隐于暗处?
“老爷,快到了。”
这一路阮大铖虽未显露过什么异常,但作为跟了他数十年的亲随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所以当一队人进入苏府所在街口之时,他便出言提醒了自家老爷。
“嗯,传令各人打起精神,”吩咐一声之后,阮大铖不待那亲随离开便又自马上伏下身子说道:“但有不妥便往城西军营跑。”
闻得此言,那亲随只是稍稍一愣便又恢复了镇定,其后将老爷的命令传至那百十来号的带队军将才又回返。
杭州虽是大城,但其中街道却也算不得长,之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一行人便到了苏府门口。
这苏家到底是杭州的积年大族,古雅的大门为红木打造,其门柱上虽没有精美雕刻,但其岁月感却毫不遮掩地显示出这户人与寻常富户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部堂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苏登第一见阮大铖身影便快步走下台阶迎了过来,其身后各家主事亦如他一般,似乎阮大铖是他们于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一般。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虽在张印立处一无所获,但最终还是决定依原本的谋算行事。
常人大抵会觉得他这般行事实在太过莽撞,可身处棋局之间他却也没有旁的选择。
皇帝要钱,鞑子也要钱,但作为东林坚实后盾的杭州世家大族却知道阮大铖是会断其家族传承的。
当初弘光朝初立,马士英权势一时无两,他便借着这股东风将应天大族整了个稀里哗啦。
这自是引起了东林之中应天一系的反扑,但常言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那帮人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以流言造谣中伤弘光君臣而已。
譬如攻击弘光的“童妃案”、“大悲案”、“太子案”。
譬如给马士英按上诸般讨好魏忠贤的事迹。
那“太子案”现在已然算是水落石出,的确是弘光君臣害怕被先帝血脉夺了江山而为,可其他事到底如何却也难说的很。
当然,这些事的确极大的损害了弘光朝廷的威严,亦让马士英对朝局的掌控力降到了极点。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阮大铖不还是将应天的大族收拾得服服帖帖?
若非后来鞑子大举南下,弘光君臣仓惶而逃,谁知道应天的那些人家还能留下多少。
他苏登第有了前车之鉴又怎会如那帮货色一般只将行动停留于嘴上?
“本部来意,汝当已明了,”面对苏登第地殷勤,阮大铖心中自如明镜一般:“若是误了军情,殿下那里却也不好遮掩。”
“部堂明鉴,粮草钱饷各家自能协办,可兵刃这些却是真真没有啊。”
这既是民变的理由,却也是实情。
虽说自军中大规模使用火器之后,朝廷对冷兵器的管理早已不如早年间那般严格,但这些大族又不打算造反,如何会备下足够万余大军所用的?
这便是阮大铖的恶毒之处了,因为朝廷不理会民间持有冷兵器,所以他就能将这些东西与钱粮混作一谈,可你要是能拿出这么多东西,那么他便能问问你到底是何居心。
如此情形,放在杭州诸族面前的路实际上也只有奋起反抗和引颈待戮两条。
若是寻常时节他自然不敢做的如此露骨,可现在压在诸方头上的那个强权已然没了往日的威慑力,他借此机会报些私仇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当然,这是他在接到那封信之前的想法。
此时的
阮大铖除了按着那人的想法演完这出戏之外,最为关注的却是如何保住自家性命了。
“那你们是不打算助朝廷抗击鞑子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控着胯下坐骑往那百余兵卒跟前靠了一些,待与苏登第拉开一些距离之后才又说道:“莫非尔等已和鞑子有了勾兑?”
话说到这里阮大铖显然大抵已带了图穷匕见的意思,可那苏登第却如未曾听明白他话中含义一般,只是不住告饶并没有丝毫半点走下一步流程的意思。
“部堂大人冤煞我等了,我们这些人世居杭州,又岂会和那茹毛饮血的鞑子生出半点瓜葛?”
“部堂大人,不是我等不想为朝廷出力,只是协办军械的事确确那不下来啊。”
“部堂大人,莫不如先入府内,我等还有一番心意,请大人在殿下面前回转一二。”
听到苏登第最后一句,阮大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既打算将自己诓进府中,那便代表着对方的谋划多在其中,只要自己坚持不入,那大抵还是性命无碍的。
只是........
自己若不入瓮,他们便不会动手,那岂不是会让他们逃过这一劫?
心念及此,阮大铖的眼睛便不住往其府中打量。
“苏登第!你竟敢埋伏刀兵!难道是想谋反?!”
呵声入耳,本还在不住求告的苏登第顿时愣了一下,待见那阮大铖瞪着眼睛指向府内,他却又变得满心疑惑起来。
为了将声势搞大,城中诸族皆出了不少人手,这么多人布于府内堂中、街上各户,但他家大门却是真的连半个人手都没有安排。
可现在那阮大铖喊得如此笃定,显然已发现伏兵踪迹,这般情形之下除了立刻动手,难道还能继续装下去?
“动手!”
这一声下去,苏登第与阮大铖同时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其后,街上人家的大门几乎同时打开,随即便有无数手持兵刃的青壮涌了出来。
“杀脏官!”
“冲出去!”
两阵喝声分别从二人口中发出,可缓缓退回台阶之上的苏登第却显然要比催马疾驰的阮大铖从容许多。
“莫走了赃官!”
来前阮大铖便让那百十来个兵卒戒备,他们虽只是李永茂新募,且并无甲胄在身,但说到底他们是受过训练的兵卒,而冲出来的这些只不过是各府仆役,哪怕这般变故来的突然,他们也还是为阮大铖留下了一条宝贵的通路。
“嗖~”
正当阮大铖将要冲出街口之时,却不知从何处射来一箭正中其坐骑眉间,随即不等他有何动作,那坐骑便失了操控,在地上滚了一翻才停了下来。
人是有极限的,但在这情况危急之时却也有可能爆发出远超这极限的能力。
便如现在的阮大铖,按着他的年岁,在这一摔之下哪怕不去掉半条性命却也绝对再无力挣扎。
可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受求生本能的激发,他不但将小腿从那死马尸身之下抽了出来,更在此之后爆发出了如年轻人一般的速度。
眼见那老货的身影将要消失于街口,苏登第自是被惊得不轻,但若让阮大铖逃脱,不但今日之谋会全盘落空,原先备好的脱罪理由也将全都不成立。
这般情形,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心念一转便高声喊道:“我等只杀赃官!与旁人无碍!”
话音落下,那百十来个“兵卒”果然变得犹豫了起来。
苏登第自是知道这些人的来路,所以才确定他们不会为了个相识只有一两日的上官折了自家性命,所以当看到那些兵卒让出去路之后他便又喊了一声。
“追赃官!”
一声令下,各家人手全都丢下那自顾防御的兵卒往街外追去,若非他们身上并无甲胄简直就如大军冲阵一般。
此时将将晌午,街上人来人往却也有些热闹,先前阮大铖这般红袍大官灰头土脸地在大街上狂奔已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待到这么多手持兵刃的青壮再杀到街上时,街上立时便乱了起来。
“鞑子进城了!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