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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6章彼其娘之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林纾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竟然会说出那种话。

  实在离谱!

  他脸色变得难看,

  “陆先生,没必要自污吧?”

  陆时权作未闻,仍然不给面子道:“林先生,你如果是来找事儿的,那就赶紧走。我没这么多闲工夫陪你耍。”

  林纾:“……”

  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儿被当场送走。

  辜鸿铭努力憋着笑,对林纾眨眨眼,说道:“看吧~刚才说什么来着?”

  确如他所说,

  陆某人,不好相与。

  林纾连做几个深呼吸,平复了因愤怒不断起伏的胸口,之后道:“陆先生,你我皆是译者,本应惺惺相惜,怎么会……”

  片刻后,他问:“辜老先生,你可知其原著作者?”

  从这个层面讲,他也不允许陆时质疑《巴黎茶花女遗事》,

  “陆先生过于狭隘了。”

  陆时不由得笑,

  现代人都知道这种二手翻译的事有多不靠谱。

  其中有很多出名的作品:

  陆时明知故问:“先生翻译过哪些作品?”

  当然,《巴黎茶花女遗事》和那些欢场文学终究不同,属于是以妓女为主角里比较少见的纯爱流派,也难怪能独树一帜了。

  林纾皱眉,

  这件事难免让人忍不住感慨:

  旁边的辜鸿铭清清嗓子,说道:“陆小友,我虽不认可琴南主动挑衅,但也必须要承认,其翻译功底还是深厚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确为出色的译作。”

  那是怎么翻的呢?

  他竟然请王寿昌手捧法文原著、口述小说内容,再由他自己整理润色,以精美的文言编纂成集。

  辜鸿铭说道:“不是Dumas先生吗?”

  《海上花列传》、《九尾龟》……

  这些欢场文学的重磅作品先后出现。

  小说出版后大获成功,一时间洛阳纸贵。

  陆时沉吟,

  被怼得说不出话。

  陆时撇撇嘴,实在懒得多说什么,

  “刚才还说我大度,现在却变成了狭隘。这样也不错,正好给我送客的借口。”

  陆时挑眉,

  林老头的翻译其实更适合叫二次创作。

  陆时轻咳,

  而同时期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的主角是妓女,正赶上潮头浪尖,成为爆款正当其时。

  更何况,他翻译的时候,丧妻不久,心境悲凉,每次译到深情缱绻、缠绵悱恻之处,便忍不住痛哭,

  “陆先生藏头露尾,不敢讨论,实非译者所为。”

  他说道:“吾之翻译,以讲好故事为第一要务,语言文字之准确,并非首要追求。”

  “语言文字都翻译得不准,又如何讲好原著的故事呢?”

  20世纪初,清朝文坛上正流行欢场文学,做为才子佳人变体的狭邪小说大行其道,

  他扶住门框,

  “请吧。”

  陆时又问:“如此看来,你在法语上的造诣很深?”

  林纾:“……”

  回答的时候显得颇为自得。

  就比如,1897年翻译、1899年出版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即《茶花女》,

  当时,林纾半点儿不懂法语,

  林纾笑,

  “《巴黎茶花女遗事》。”

  “中外老司机,惺惺相惜。”

  林纾双眼缩了缩。

  有此成绩,林纾必然对自己的翻译水平无比自信。

  心道,

  林纾也就认识少量单词,读写勉强合格。

  陆时说:“我本人确实是翻译没错。但我认可你也是翻译了吗?你连翻译都不是,咱还讨论什么?”

  这老哥直接读了法语。

  “这……”

  “那你知道,林先生将之译为哪两个字?”

  辜鸿铭回答:“是‘仲’、‘马’。”

  陆时回屋取来了纸笔,认真地写下一个读音:

  ding。

  随后,他道:“会翻译成那两字,是因为受了闽地方言的影响。在林先生的家乡,‘仲’字念‘ding’,其中,‘i’是‘ü’裂化形成的结果,连读的时候还原回‘ü’。”

  辜鸿铭试着读了读,

  “‘仲马’读音就是‘dümma’,刚好与法语‘Dumas’相同。”

  另一边,林纾也不由得点头,

  “还真是。”

  辜鸿铭懵了,

  “说什么呢?自己翻译的,自己不知道?”

  林纾微微尴尬,没接茬。

  刚才所讨论的内容,牵扯到了语言学和语音学,

  他哪懂这个?

  所以,当陆时进行归纳的时候,他这个当局者才恍然大悟。

  辜鸿铭点点头,

  “陆小友,我想我明白问题所在了。一个翻译,如果不能摒弃口音,确实会出现这种奇葩的情况。”

  但他又连连摇头,

  “可谁又能完全摒弃口音呢?这有些强人所难了。”

  此话不错。

  当下的清朝还没有像普通话那样的统一的汉语发音体系,相同的书面文字,不同地区的人读出来却截然不同。

  陆时说:“但是,总归有多数与少数的问题。”

  辜鸿铭不解,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时回答:“我还是以闽地举例。闽东话和闽南话音系迥然,闽南有浊音/b/和/g/,闽东没有;而闽东有/y/,闽南没有。”

  这些例子是保留到现代的不同,

  在20世纪初,差异更多。

  辜鸿铭听懂了,

  闽之一地才多少人口,读音尚且“分裂”成这样,

  那么,将“Dumas”译成“仲马”,又会有多少人摸不着头脑呢?

  现在的中国刚刚开眼看世界,

  正因此,译者们要尽量考虑大多数人的需求,自娱自乐不可取。

  类似的事,林纾有很多,

  他将“Holmes”翻译成了“福尔摩斯”,而非“霍尔摩斯”或者“霍姆斯”,

  但前者已被大多数人接受,便将错就错了下去;

  当然,也有没将错就错的情况,

  就比如《鲁滨逊漂流记》,林纾将“Robinson”译成“鲁滨孙”,而非“鲁滨逊”,

  结果在新华通讯社译名资料组编写的《英语姓名译名手册》1989年中,明确规定了“鲁滨逊”这一翻译,算是官方纠正了。

  林纾也明白自己确实有这种问题,

  他嘴角微微抽搐,

  “陆先生,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影响翻译的准确。”

  还是对自己蜜汁自信。

  “啧……”

  陆时不由咋舌,

  “先生最近在翻译什么?”

  林纾说:“感念于我朝在去年的失败,我最近主要是翻译《黑奴吁天录》。”

  别看这名字起得狂拽酷炫,

  事实上,其原著为哈丽叶特比切斯托的《汤姆叔叔的小屋》,

  两者在名字上几乎完全不搭边,够不上信、达、雅中的信。

  当然,“黑奴吁天录”这五个字还是很传神地概括了小说的主要内容的。

  这种翻译策略,在有些书籍上非常不错,

  但有些不然,甚至会适得其反。

  陆时又问:“还有没有?”

  林纾继续回答道:“还有很多别的作者,哈葛德、道尔、托尔斯泰、狄更斯、莎士比亚……”

  这个回答倒不出所料,

  他一生翻译了上千万字,内容庞杂是必然的。

  陆时嘴角勾起,

  “道尔指的是柯南道尔,对吗?你说的是他的福尔摩斯系列?”

  林纾点头,

  “是的。”

  陆时继续问道:“那你翻译了哪几篇?”

  林纾说:“《英包探勘盗密约案》、《记伛者复仇事》……等等!我还带了稿件!”

  老头像是被注入了活力,快步跑到走道另一端下楼,

  过不多时,他回来了,

  “我这里有。”

  一共有三个案子,

  《英包探勘盗密约案》,今译《海军协定》;

  《记伛者复仇事》,今译《驼背人》;

  《继父诳女破案》,今译《身份案》。

  陆时大致扫完,看得直叹气。

  他吐槽道:“无论如何,《继父诳女破案》这个标题都太离谱了吧?”

  林纾皱眉道:“陆先生不可为了反驳而反驳。我如此命题,归纳得难道不准确吗?”

  陆时:“……”

  准确倒是很准确,

  可这特喵的是侦探冒险小说啊喂!

  在标题就把谜底泄了,相当于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名侦探柯南》的漫画,还没翻几页呢,忽然发现一个角色被人用水笔画了出来,还写上“这是凶手”的标记,

  那读个锤子?

  陆时苦笑着把自己的想法讲了,

  林纾一懵,

  “这是小说?这不是真实发生的案件?”

  陆时:“……”

  彻底被整得无语。

  好不容易,他才回过神来,继续道:“还有这个《英包探勘盗密约案》,小说原文的结构是先设疑、后解答,你为什么要直接改变结构,平铺直叙?”

  林纾说:“一般读者看不懂那种复杂的机构。”

  陆时有些恼火,

  “通俗小说有什么好看不懂的?你未免也太瞧不起读者了。”

  “啊这……”

  林纾竟没法反驳。

  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在心里认定了读者群体中没有聪明人,

  就算有,也没有自己聪明。

  陆时又道:“还有这个《记伛者复仇事》,为什么要以案情的顺序来改写?这样写,还有什么悬念感?”

  林纾面色愈加难看,

  “我还是担心读者看不懂复杂的结构。”

  陆时冷哼道:“你这不叫翻译,应该叫编译。”

  林纾的脸颊就像一只肿胀的茄子,

  他厉声道:“说我不是翻译……有趣……当真有趣!既然如此,陆先生对自己的翻译又作何评价?就说《蝇王》好了,那些大白话实在是不堪入目。”

  话题又绕回白话文写作了。

  陆时道:“夏虫不可语冰。《蝇王》并非翻译,汉语版和日语版,我是同时创作的。”

  林纾当然不信,

  就小说里的那些主角,

  五岛正人、

  天野桂一,

  哪个不是日本名字?

  但没证据的事,也没法瞎质疑,否则很可能被怼。

  林纾也是学乖了,低声道:“好吧,既然是同时创作的,那我十分好奇,陆先生在写汉语版的时候为什么要用白话文,而非文言。要知道,文言为精简而生,明明……”

  陆时打断,

  “你搞错了一点。文言不是为了精简而诞生的。”

  林纾:“……”

  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文言之精简有目共睹。你竟说,‘不是为了精简而诞生’?”

  陆时说:“文言到底精简与否,暂且不提。但关于精简的问题,你明显是搞错了因果。其实,文言本身是先秦时期的口语,由于上古汉语多音节的特性,能在寥寥几字内传达丰富的意蕴。”

  多音节汉字不是多音字,而是单一汉字念两个甚至更多的音,

  例如,

  =千瓦;

  =英寻;

  =公升。

  辜鸿铭哑然,

  “所以说,文言刚开始是口语。”

  陆时说:“没错。文言是那个时期的白话文,也就是现在常说的‘我手写我口’。”

  辜鸿铭追问道:“之后呢?”

  陆时摊手,

  “到了汉朝,汉语发生音变,单字的音节数大大减少,就产生了问题:同音字太多,若是沿用先秦语法,听者往往不知所云。从此,汉语的口语和文言开始区分。”

  这些结论需要大量考古发现来支持,

  而20世纪初,那些发现必然是不存在的。

  但看陆时头头是道时如此自信,辜鸿铭和林纾也就信了,

  毕竟,想反驳也拿不出证据。

  林纾轻咳,

  “好好,是我搞错了因果。文言并非为精简而生,只是相较于当下的白话更加精简。但无论何种,翻译或写作时,更精简的文言都该是首要选择才对吧?”

  陆时摇摇头,

  “你这话,我有两点不认可。其一,精简不一定是首要选择。”

  这一回就连辜鸿铭都不赞成了,

  “陆小友,咱不说那些个大道理,只说印刷成本。少用一些纸和墨,不好吗?节约了成本能多赚钱啊!”

  陆时不由得一愣,

  随后,他哈哈大笑,

  “我万万没想到,辜老先生会从这么功利的角度出发。”

  辜鸿铭尴尬,

  “你就说我讲得对不对吧?”

  陆时回答:“除了节流,还可以开源啊!抛弃繁琐的文言语法,以白话文写作,口语、书面语相统一,这样可以让更多的平民百姓读上书。书卖得多了,挣钱也就多了。”

  辜鸿铭沉吟片刻,忽然笑了,

  “你说的对。”

  一旁的林纾说:“陆先生,你有两点不认可。第二点是……”

  陆时道:“白话文不一定不精简。”

  林纾和辜鸿铭对视,

  他们都觉得陆时发烧了。

  陆时笑道:“一般地,当你到达外国,先学会的单词是什么?”

  辜鸿铭卖弄道:“当然是‘Bonjour’和‘Salut’了。”

  陆时说:“不对。最先学会的,一般是骂人。”

  “啊这……”

  辜鸿铭沉吟,

  “还真是。‘笨猪’和‘傻驴’,可不就是骂人吗?”

  老哥难得幽默了一回。

  陆时接着说道:“那在汉语里,一般如何骂人?没记错的话,文言中最常用的应该是‘彼其娘之’吧?”

  “啊这……”×2

  辜鸿铭和林纾同时无语。

  确实,“彼其娘之”如果换成白话文,只用三个字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