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有些议论,
少数人觉得陆时随口一说,并不当真;
但大数多人看他竟然如此了解《费里法案》,不像是不懂装懂。
他们都带着请教的神色。
陆时有点儿懵,
疑罪从无,20世纪初的欧洲还没有吗?
他左右看看,
“我刚才讲的东西,难道不是你们已经在实行的了吗?1789年,《人权宣言》里就有啊。”
这句说得很真诚,不是拍马屁,
但在场的法国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面露得色。
有人回答:“陆教授,《人权宣言》上确立的原则是无罪推定。你刚才说‘疑罪从无’,单听表述,就能明显察觉出两者存在差异,后者的先进性更甚。”
“啧……”
陆时听得咋舌,
真佩服这帮法国人,动辄“先进性”之类的词。
他摆了摆手,
“这个,跟先进有关?”
克里孟梭点头道:“当然有关!我先说无罪推定,这一原则,要求在默认一个人无罪的情况下,由控方承担举证责任。”
陆时附和,
“对,所谓的‘无罪免证权’嘛~”
现场之人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
沙沙沙——
他们又开始拿出纸笔进行记录了,
同时还不忘窃窃私语,
“陆教授说话真是言简意赅。还有比‘无罪免证权’更确切的词汇吗?”
“但我觉得这个词的强度不如‘无罪推定’。”
“为什么?”
“很简单的道理。‘无证免罪权’,无非就是不得强迫任何人证实自己有罪,相当于‘在判决前不得确定有罪’,和‘在判决前确定无罪’,明显后者强度更大。”
“但我觉得陆教授才是对的。你别忘了现在的法国是什么情况,能一步到位吗?”
“啊这……明白了!不愧是陆教授啊……”
“咱们还差得远,学着点儿吧!”
……
他们表现得心悦诚服。
陆时满头黑线,
 ̄□ ̄||
对于法学,他只是个半吊子,仅仅知道那么几个大原则而已,
谁能想到这帮法学大神全都迪化了……
克里孟梭惭愧道:“我刚才讲完无罪推定,还想试着聊一聊自己理解的‘疑罪从无’,现在看来……陆教授,还是伱说吧。”
陆时无语,
这哪能随随便便忽悠?
讲多了,铁定是要露馅的!
他摊手解释:“事实上,我对法学知之甚少。”
庞加莱嘴角勾起,
“陆教授,你还是这么谦虚。不过,‘疑罪从无’这个词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吧?要么,有其出处;要么,就是你对罪刑法定原则有更深刻的思考。”
这话起到了提示的作用。
陆时灵机一动,说:“我之所以说那个词跟先进无关,主要是从时间的维度上进行了考量。”
时间的维度?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连杜马斯都不免有些好奇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
“嘶……”
他倒吸一口气,
“更早就有人提出过那个观点?”
话音刚落,其他人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各表观点,
什么天赋人权、
什么意大利的刑法学家贝卡利亚、
什么梅因的《古代法》、
……
看法不尽相同。
陆时也乐见这个状况,能不发表意见就不发表意见。
只可惜,他前面装x太成功,已经不能隐身了。
众人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又一齐看向陆时,露出求知若渴的表情,眼睛甚至还忽闪忽闪的。
克里孟梭说:“陆教授,还是你来讲吧。”
陆时便接过了话茬,说道:“我研究历史,所以就从历史的角度切入吧。在古罗马,法规明确规定,‘有疑,为被告人之利益’,简单来说,就是有利被告的原则。”
庞加莱听得轻笑,
“难怪能战胜蒙森教授。你们中国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了解对方、了解自己……”
陆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庞加莱点点头,
“对对对,蒙森教授输给你,不冤。”
克里孟梭记着笔记,嘀咕:“没想到啊,相关原则最早竟然能追溯到古罗马。是我们自以为是了。”
陆时纠正道:“最早并非源自古罗马。”
“啊?”
众人懵逼。
陆时说:“中国有《尚书》一书,存在‘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这类文字;《礼记》有‘疑狱,汜与众共之。众疑,赦之’的记载。”
将这些文言文翻译成法语不难,
其余人都听懂了。
房间内陷入一片寂静,
“……”
“……”
“……”
气氛诡异。
陆时左右看看,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克里孟梭露出苦笑,低声问道:“陆教授,这《尚书》成于何时?《礼记》又成于何时?”
陆时回答:“我先解释《尚书》是什么。它又被称为《书》,是中国第一部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著作的汇编。”
在场的法国人都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汇编,
所以,每个时间段的都有。
陆时继续说道:“总之,成书的时间只能估算。如果要画一个最晚时间线,那应该是公元前10世纪左右。”
才说完,
“噗!!!”
有人刚喝完一口水,当场喷了。
克里孟梭问:“陆教授,你的意思是,公元前10世纪,中国人就在讨论无罪推定了?”
陆时疑惑,
“有什么问题吗?”
房间内又陷入了沉默,
“……”
“……”
“……”
如果沉默可以比较,那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沉默。
过了一阵,才有人苦笑道:“咱们刚才还说什么‘先进性’、‘走在前列’,结果,人家比咱们早三千年。”
陆时摆摆手,
“三千年不至于。格劳秀士大师提出天赋人权不是在十六世纪吗?也就两千五百年而已。”
神特喵的“也就两千五百年而已”,
这话说得太扎心了!
在场其余人根本没法接茬。
克里孟梭将话题绕回去,
“陆教授,你刚才还说到了《礼记》,那本书是……算了,我还是不问了。”
估计也是公元前10世纪这样的老怪物,
不如不问。
也难怪陆时说跟先进无关,
都是人家玩剩下的东西,还有什么好先进的?
克里孟梭叹气,
“陆教授,既然如此,你的‘疑罪从无’理论也是来自典籍吗?”
陆时说:“西汉时的贾谊著有《大政》一书,‘故与其杀无辜也,宁失于有罪也。故夫罪也者,疑则附之去已;夫功也者,疑则附之与已。’,在此原则的指导下,皇帝进行了废肉刑的改革。”
有人问道:“这个西汉时什么时候的国家?”
不用陆时说,旁人就解释了,
“那不是国家,是中国文明的朝代系统。我没记错的话,西汉也在公元前。”
这帮法国人又郁闷了,
废除肉刑,怎么还是中国人更早?
这国家过于离谱。
克里孟梭冷哼一声,
“之前发动中法战争的借口是什么来着?可笑!对世界了解得越深,越不会认为有什么文明和野蛮,不过是时间的错位。”
杜马斯附和道:“人家文明的时候,咱们还野蛮着呢~某些人怎么就是想不明白?”
克里孟梭嘴角抽了抽,
“唉……”
似乎是欲言又止。
杜马斯说:“怎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陆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克里孟梭先生不是不能直说,而是觉得说了也没用。院长先生,你说他们想不明白,那我想问你,拿钱翻新校舍、宿舍可以改善学生们的学习环境,这事你也想不明白?”
杜马斯尴尬,
“懂了。”
不是想不明白,
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叹气道:“现实所累,实在是……唉……我也是没办法啊。”
在场的法国人大部分是左翼,
你跟他们说现实,他们就要跟你谈理想了。
一时间,房间内变得嘈杂起来,
“有错不认,算什么现实?”
“在陆教授面前就别谈那些有的没的了,他可是《议联宪章》的编撰者,实打实地掏钱出来做慈善、搞教育的。”
“就是!说多了,人家觉得可笑。”
……
陆时:“……”
听了别人评论,他才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挺牛x的。
他摆摆手,
“咱们不说这个了吧?”
其余人这才回神。
克里孟梭“嗯”了一声,说道:“确实,还是不要发散得太远了。我们接着聊‘疑罪从无’的事。陆教授,刚才讲了那么多历史,那你觉得,它应该怎么理解?”
陆时陷入沉思,
“正如你说的那样,无罪推定,要求在默认一个人无罪的情况下,由控方承担举证责任。而‘疑罪从无’,则是在未尽举证责任的情况下,要以证据不足宣告无罪。”
房间内又响起记笔记的声音,
沙沙沙——
过了一阵,克里孟梭抬头,
“所以,无罪推定是因,疑罪从无是果。这也说明了不存在先进与否的问题。”
陆时笑了笑,
“我也不太懂。”
他说得非常真诚,能看出来,是真的对法学一知半解。
偏偏这种真诚最有说服力,
克里孟梭点头,
“陆教授,你不愧是现代史学的缔造者,能举一反三,以史入法。”
一旁的庞加莱帮着说道:“陆教授曾说过一句话,‘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博古而通今,无外如是。”
陆时咳了咳,
“那是中国一位皇帝说的话,我也是引用。”
庞加莱露出笑容,
心道,
说陆教授谦虚还真是一点儿没错。
克里孟梭问道:“陆教授,在中国的古籍中,只粗提了那些原则,没有具体法条吗?”
陆时回答:“没。”
当然是不可能有的,
因为疑罪从无要等到1948年联合国大会通过的《世界人权宣言》,之后才为在世界范围内贯彻该原则提供了法律依据。
克里孟梭无奈道:“抱着空泛的原则而没有法条,还是不行。就像《人权宣言》里面已经规定无罪推定了,但现实又如何呢?德雷福斯案还历历在目呢。”
陆时有些不解,
“有原则,法条还不简单吗?”
他这么一说,确实像是法律实践的门外汉。
有人好心地提示道:“陆教授,事情远没有那么容易。你在伦敦生活,又写出了《是!首相》那样的讽刺佳作,应该比我们懂啊。”
旁人附和道:“对对对!那一段怎么说的来着?就四阶治国论那段……”
陆时哑然,
“原来是这样。”
他不由得笑着摇摇头,
看来,全球的公务人士都一个德性,
能不变就不变,
以不变应万变。
就连革命老区也不例外。
陆时沉吟,
“还说,我们刚才不是说到了《费里法案》吗?完全可以效仿啊。”
这句话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克里孟梭喃喃自语:“声东击西、循序渐进、步步蚕食。”
他再次看向陆时,
“陆教授,求你教我!”
这老哥又来了。
陆时没辙道:“也不是什么教不教的,关于‘疑罪从无’,你们刚才不都已经完全理解了吗?”
克里孟梭皱着眉头,
“确实是理解了,可问题在于……唔……”
他似乎还是没想明白。
陆时遂启发对方:“克里孟梭先生,‘疑罪从无’的最终目的是?”
克里孟梭一边思考、一边回答:“最终目的是一个证据规则,简单来说,就是要让证明被告人有罪的责任由控诉方承担,被告人不负担证明自己无罪的义务。”
有人插话,
“可是,这很难实现啊。”
陆时肯定地说:“确实很难一步实现。但可以……就比如,古罗马就有有利被告原则啊。”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哪还不明白?
杜马斯恍然大悟,
“明白了。在对被告人是否有罪或罪行轻重有怀疑时,应当从有利被告人的方面做出解释。这一点连古罗马人都能做到,我们法国人不至于做不到吧?”
克里孟梭点头,
“确实,想要推行这条法案似乎并不难。但是,还是不能跳到最终目的上。”
陆时摊手,
“那就再加几步呗。比如,沉默权、免证权……”
已经不需要说得更加透彻了。
克里孟梭低头,奋笔疾书,写下了三步走计划,
——
一、在对被告人是否有罪或罪行轻重有怀疑时,应当从有利被告人的方面做出解释;
二、被告人有权拒绝陈述,不能强迫被告人自证其罪,也不能以其沉默作为有罪的根据;
三、在刑事诉讼中,证明被告人有罪的责任由控诉方承担,被告人不负证明自己无罪的义务。
——
按照强度排序,应该是:
三→二→一。
但因为是推行新法案,那就必须学习费里,以几年为一个大的周期,从弱到强推行,
也就是:
一→二→三。
“呼~”
克里孟梭长出了一口气,
对于这个方案,他十分满意。
没想到跟陆时见面竟然能聊到这么有益的话题。
他抬起头环视一圈,
其余法律从业者也都是如获新生、神清气爽的模样,犹如刚刚相位猛冲过那般轻松自在。
克里孟梭伸了个懒腰,
“安东尼?”
杜马斯还在沉思,愣了半晌才回神,
“啊?怎么?”
克里孟梭问:“我听你和陆教授刚才聊起,学生们想翻新校舍、宿舍?”
说起这个杜马斯就郁闷,
他一脸的生无可恋,
“何止是翻新,他们都想建新校区了!”
说着还不忘抖抖自己的衣服,
“你看看,我这被他们撕扯的,好好的大衣都快变成女士晚礼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什么特殊癖好呢~”
众人听得大笑。
会议室内的气氛变得明快。
克里孟梭走到窗前,眺望远处的校舍,
“确实该修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校舍的墙壁和屋顶都出现了裂缝和破洞,给人一种不安感,
此外,设施也十分老旧,很多窗户连窗帘都没有。
克里孟梭看向陆时,
“陆教授,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问得就很没有必要。
陆时有些诧异,
“问我?”
他打着官腔回答:“翻新校舍、宿舍是一项重要工程,不仅可以改善学校环境,还能提高学生的学习体验。同时,它也是一项令人兴奋的工程,能为学校注入新的活力,为学生们带来富有启发性的学习环境。”
克里孟梭嗤笑出声,
“陆教授,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
“啊这……”
陆时摸摸鼻子,
“你知道的,我现在在伦敦政经挂着名呢,偶尔还要上课。”
克里孟梭笑得更开心了,
他转向杜马斯,
“安东尼,听到了吗?我也觉得陆教授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愿意以《集团》和《震旦报》的名义捐赠一笔钱。”
话音刚落,其余人立即响应,
“我也可以出钱!”
“我也!”
“还有我!”
……
杜马斯一脸懵,
这是……
好起来了?
克里孟梭继续道:“当然,捐赠也是有名目的。我觉得今天的事就很值得纪念。新校舍叫‘疑罪从无楼’?”
他转向陆时,眼中带着咨询。
陆时:“……”
“克里孟梭先生,我觉得这名字略荒诞啊。”
克里孟梭露出笑容,
“那叫‘陆时楼’?”
陆时:???
“我又没说要捐赠啊……”
虽然《镜报》在卖广告位后变身成为了印钞机,但钱也不能这么个花法,
毕竟,哥大的10万镑缺口还在那边等着呢。
克里孟梭说:“陆教授,不需要你出钱。就凭刚才那些讨论,我们都觉得刚才的事值得纪念,而你是最重要的一……啊!还是说,给你在索邦学院树立雕像?”
陆时摇头,
“别了。”
庞加莱在旁边说:“我有个折中的办法。”
众人看向他,
杜马斯说:“亨利,你说吧。”
庞加莱露出笑容,
“陆教授的毛笔字写得非常好,让他为新楼提名便是。这样,索邦学院既借了陆教授的名气,又不用显得那么舔狗……咳咳……我的意思是……懂的都懂。”
陆时想起自己确实在庞加莱面前写过毛笔字——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也不知道这老哥的审美体系是怎么建立的,为什么会觉得那些字写得好。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应承了下来,
“要不,叫‘明法楼’?”
克里孟梭立即点头,
“这个名字好!而且,陆教授提字也是够格的。因为你是中国人,而中国在法学上的领先地位不容辩驳,可谓‘遥遥领先’,这还是你给我们普及的知识呢~”
这个马屁拍得有点儿露骨。
陆时倒也习惯了,
“行吧,那就叫‘明法楼’好了,我……唉……我还是意思意思吧,捐个5000法郎。”
他的毛笔字写得好也就算了,
写得不好,还是捐点儿,就当给人家巴黎大学的补偿了。
于是,在未来一百年,明法楼饱经风霜,翻新甚至重建过多次,其门牌都没有换过,一直是三个汉字,
而法语名则被挤在了下面,只有小小的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