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岛湖,水中宫。
“现在是在镜神的梦中,还是在我们的梦中呢?”宋游向上首的主人公请教。
“既是在妾身的梦中,也是在道长和三花娘娘的梦中,又是在天地虚无中,半真半假,似真似梦。”镜岛湖神平静答道。
“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宋游不解。
“道长此来请教,是想学到这一步吗?”镜岛湖神露出微笑问。
“……”
宋游瞬间闭嘴不言,像被点醒。
“道长在云顶山上一夜一年,传说人间曾有丹青大家,妙笔成真,世间玄妙本就多不胜数,道长样样都要探明的话,可得费些时间了。”
“对极了……”
“道长可吃好了?”
“吃好了。”
“既然如此……”
镜岛湖神站了起来,身姿翩然:“这里虽是水下宫,可道长来此目的特殊,便也不是招待道长最好的地方。”
“哦?”
“妾身道行浅薄,神力低微,道长与三花娘娘最好莫要抗拒,否则以妾身的本领,可是难以将道长带过去。”
“请。”
“喵?”
一人恭敬有礼。
已然做好了准备。
一人满心好奇。
一下盯着镜岛湖神,一下盯着自家道士,时而又扭头到处看,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
镜岛湖神隔空虚点。
楼阁虚空中顿时出现两道光点,闪烁着绚丽奇异的色彩,如梦似幻,朝着道人与女童飘飞过来。
道人不躲不闪。
女童却是忍不住本能,直直将这光点盯着,抬起手去抓。
直到道人伸出手来,摸着她的脑袋,才使得她放下手来,也安静下来,转而扭头看向自家道士,颇有些奇怪。
光点则已飞到了面前。
天地顿时大变。
……
大罗天,凌云殿。
赤金大帝已然渐渐回过味来――
此时不比以往其它时候了。在这天宫之中,其它时候自己身为天帝,握有权柄,无论天宫礼法还是民间信仰,都说明自己是天宫之主,因此天宫神灵都听自己调遣,以维持天宫的正常运转。然而如今遇到这般事情,伏龙观几千年积攒下来的威名与口碑压住了天宫礼法,民间信仰也因大晏一朝的风雨飘摇而走到了更替的边缘,再加上天道与正理都在对方那边,自己在这天宫之中,已然失了许多支撑。
如今还能信赖的,主要便是自己一手带上天、一手扶持起来的神灵们了。
所幸身边人还算比较争气。
“回禀陛下,四方四圣仍在闭关中,小的已经去请过了,阐明了事情紧急利害,不知何时能够出来。虚无帝君那边小的也去过了。”天帝身边的提笔官低着头如实禀报着进度,“小的按照陛下所说与他阐明利害,终于勉强将他说动,可他老人家却说……”
“说什么?”
“说伏龙观传人本就有上古大能之力,这一代更是非凡,还得天道眷顾,若他一人出面,恐怕不是对手,若他与别人联手,他是古神,又是几千年前的前辈,拉不下这个脸面。”提笔官说道,“最后他只答应,让座下梦神出面,帮助陛下镇压伏龙观当代。”
“梦神?”
“虚无帝君座下有四位神使,分别掌梦境、幻术、贪婪、惊惧之力,听说每一位都得了虚无帝君在这上面十成的真传,又有人说,这四位本身就是帝君的四个化身。”提笔官顿了下,“帝君对小的说,伏龙观当年修四时灵法,清明灵力天生克制幻术,而他行走人间二十年来,迄今为止并未贪图过任何财物权力、法术法器与美色,就连长生也不贪图,更是心智坚定之辈,贪神与惊神亦难以对他起作用……”
“那梦神又有何用?”
“梦神精于造梦,可将之拉入梦境中,设法将之镇杀。”提笔官对天帝躬身行礼道。
……
“这才是妾身的梦。”镜岛湖神对道人与三花娘娘款款施礼。
“……”
道人与猫某向前看去。
前方是一座古老的城池。
黄土夯成的城墙,既不算高也不算大,隐隐有人进进出出,都穿着古老而怪异的衣裳,路过之时,都会悄悄打量道人一行人一眼,见到镜岛湖神身上衣裳很不一般,便飞快的低下头,不敢多看,迈步离去。
“这是……”
道人看着前方,想了一想,口中才吐出几个字来:
“凌霜城?”
“没错。”
镜岛湖神看向道人眼中略有些惊异。
传说镜岛湖神曾是当地某个小国的公主,她心地善良,待民众很好,后来爆发战乱,公主被敌军追到了这里,宁死也不肯委身于敌,遂投入湖中自尽而亡,后来世人感念她的善良和气节,便在湖边为她立了庙,奉她为镜岛湖神。
那个小国就在平州,名曰凌霜。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的国度早已亡了,天下一统,人不再穿以前的衣裳,也不再说以前的话语,不再讲以前的风俗,倒是镜岛湖神的故事流传至今,她也存续到了如今。
若是有一座城,值得出现在她梦中,这座城定然是曾经的家国故土。
这时又有人从中走出,认出镜神,慌张之下朝她问好:
“见过公主。”
“免礼。”
镜岛湖神很平静的说。
随即带着道人,走进城中,一边走一边与他淡然说道:
“妾身此前所说,梦境有细学速成之法一说。
“所谓细学,便是一点一点,学习梦境的织就塑造。学成之后,可从无到有,可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道听途说的东西拿到梦境中,能靠想象丰富随便修改梦境,在梦中宛如神灵。
“所谓速成,便是抄了近路,以大神通、大法力、大修行将认知之物搬移到梦中来,只能织造自己见过的、知晓的,不可随意修改,记忆与认知越是清晰,织造出来的就越真实,否则便会虚幻飘忽。也许自己做梦时,自己欺骗自己,觉得那很真实像是真的一样,但那也只不过是迷迷糊糊中的错觉罢了,其实虚假得过分,梦境也脆弱,很容易崩溃。”
道人一边走一边到处看,一边听她述说。
想来当时岳王神君在自己梦中的手笔便是第二种,因此变化出的山水虽然缥缈,像是一幅水墨画,却风吹寂静流水无声,大抵是他织梦的依据本身就是自己经常观赏的一副水墨画,画中本没有声音,而他并不懂高深的织梦法,因此也无法为没有声音的画中风景添加风声水声。
至于此时眼中看到的一切……
简直像个真实的世界。
比画中世界真实一万倍。
甚至以道人的目光,若不脱离梦境,也无法分辨出它与真实世界的差别。
“世人常常有一个误解,以为织梦的神灵在梦中无所不能,就像一些意志足够强大的人在自己的梦中保持清明时一样。”
“难道不是吗?”
“梦越虚假,人越强大,梦越脆弱,人越随意。”镜岛湖神平静说道,“常人之所以在梦中如此不受拘束,甚至自己都拘束不了自己,只是因为他们的梦缥缈而虚化、缺乏根据罢了。”
“原来如此。”
“反之,梦越真实,就越需要根据,梦越强大,对梦中之人的束缚也更大。”镜岛湖神顿了一下,特地提醒,“若是真实到极点的梦,像是梦中吃饱现实也不饿,梦中拿了钱财,醒来出现在枕边,梦中杀了人,醒来手中有血,梦中被杀,死在梦中,这种梦本就与现实交错,半真半假似真似梦,便更需要依据,更具备束缚力。”
道人听了连连点头。
世人常有之类传说,例如谁人有了奇遇,梦中得了钱财,醒来出现在枕边,梦中千里外杀人,结果千里外人真的死了,自己手中又有血,甚至还有更离谱的,这类人还被官府捉了去的。
“所以在这种梦中,哪怕是在下自己的梦,只要梦过于真实强大,那么在下自己的本领也很难超过自己在现实中的本领。”
“很难,但不是全无可能。”
镜岛湖神停下脚步,看向道人:“以道长于此一道的造诣,是做不到的,最多利用梦境,塑造更有利于自己的环境。但是换了别人,若是于此一道造诣极高,则是可以在一定限度内,使得自己变得更强大的。”
……
“既然如此,那还得有人前往梦中,镇压伏龙观当代。”天帝眉头紧皱,“四方四圣正在闭关,虚无帝君不敢出面,别的古神都不愿,还有谁能又有谁敢前去伏龙观当代梦中,将之降伏?”
“回禀陛下如今天宫,唯有周雷公可一战。”
“周雷公……”
天帝顿时迟疑了。
如今天宫之中,还愿意听他指挥,维护天宫天帝神权,且有大能之力的,也就只周雷公了。
周雷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此时四方四圣闭关,五条登天路只剩最后一条,他多少也有些着急。
“周雷公本就刚正不阿,最契合雷公神职,神力强大,陛下将之提为主官过后的几年,他在凡间香火越来越盛,天雷又精于镇杀生灵,早已有不逊于金灵官之力。”提笔官说道,“若是周雷公愿意出战,加之陛下神权香火护持,与梦神织梦配合,怕是四方四圣也得两圣合力也难以相敌!”
“周雷公……可愿意?”
“小的愿去说服周雷公!”
旁边的拨帘官终于开口了。
“你?有把握?”
“回禀陛下,小的认为,周雷公虽然刚正不阿,然而一来他生前是大晏之臣,死后是陛下之臣,对陛下向来敬重,二来他性情刚正,正好是最容易被说服的地方。”
“可此前朕命他率领雷部正神下界惩罚武人,他都抗旨不尊。”
“这正是他的刚直之处。因此事有悖天条神理,他才不愿。”拨帘官说道,“然而天宫有识之士谁人不知,伏龙观当代所欲行之事,绝不只是重整五条登天路,从此不准无德之神上天那么简单,他要罢黜神灵,甚至,甚至有传说,他要藉此限制削减神灵与人间的联系,这难道是凡间之人应该做的?究竟图谋如何,谁又能知?往大了想,难不成他想主宰天宫,或是从此控制香火神道?”
“周雷公是雷部主官,此事确在他职责范围之内。”提笔官亦是说道。
“若三儿能说服周雷公,胜券在握。”
……
“道长须得知晓,就算织就梦境,短时间内,即使道长天赋再高,也不能在梦中加强自己多少本领,最多能靠着一身通天的道行修为,保证自己在梦中不被人肆意变化、捆住手脚罢了。而对方若是于此一道造诣精深,则无疑会比道长更强大。”
镜岛湖神对道人说道:“若是道长有大事要做,此行究竟利弊几何,是否值得花费时间,道长须得衡量清楚。”
“在下已想清楚了。”
此时双方已经走进了城中。
王宫中百花齐放,蝴蝶翩飞,三花娘娘变回猫儿,正在其中跳跃,捉着蝴蝶玩耍。
道人转头看着她,随即一脸正色,对身边镜神拱手施以大礼:
“请镜神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