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小院。
儒衫青年收完衣服走出门去,眼见方抑武正弯腰徒手,匆匆去捡茶碗碎片。
正在赌气的方胜男,都忍不住侧目。
方举袖看见方抑武满手伤口溢出的鲜血,忙道:
“爹爹放下,小主没这么小气,我们来打扫。”
说完,方举袖给了方胜男一个眼神,后者只好板脸弯腰,去搀扶方抑武:
“爹,你用手捡什么,傻不傻,让开,我来……”
方举袖这才收回目光,皱眉的看向欧阳戎出门离去的方向,她突然动了。
“爹爹、阿妹稍等。”
没等方抑武和方举袖反应,方举袖已经冒雨跑出院子,来到门口,她喊住了即将登上马车的欧阳戎。
“欧阳公子请留步。”
雨幕中,欧阳戎怀抱琴盒的背影顿了顿。
方举袖看见,他面前的雨中有一辆奢华车架停泊等待。
是那位裴夫人的座驾,她透过帷帐,隐隐能看见里面有一道婀娜妇人的剪影在等待。
欧阳戎撑伞等了会儿,不见她吱声,头不回问:
“怎么了,方大娘子。”
方举袖抿了下唇,从车架收回目光,直接走上前,挡在他面前。
欧阳戎有些歪头:“何事?”
方举袖垂目沉默了会儿,忽然抬起头:
“抱歉,今日之前并不知道我与阿妹在此院居住,会惹欧阳公子您不开心……是小女子的错,太自信了些,自作多情罢了。”
说到这里,不知有意无意,她下巴微微翘起了点,语气认真:
“今日家父过来,确实也砸坏了院里东西,实在抱歉,不过请放心,阿妹和爹爹会把院中东西复原的,绝不会拿一针一线,这点礼数,我们方家还是懂得,所以,对于之前已经发生过的事,很抱歉,也十分感谢公子这些时日的担待……”
欧阳戎听着面前这位大家闺秀的温婉女子逐渐生分起来的话语,听了会儿,笑了下:
“大可不必,大娘子想多,嫌弃算不上,还没谢你们陪绣娘呢。”
方举袖注视了会儿这位没有上前给她撑伞的意思的儒衫青年,没由来的问:
“公子这是要去哪……算了,不问这个。”
她自语般摇摇头,改口问:
“公子,绣娘姑娘呢?怎么还没回来。”
她回头瞧了眼奢华车架。
欧阳戎点头,如实说:
“她在裴夫人家休息,借厨房炖东坡肉,晚上我正好要招待朋友,她大概傍晚回来。”
方举袖摇头:
“傍晚吗,那大概是见不到了,等下我与妹妹会和爹爹回家,等不了太久,麻烦欧阳公子帮我们给绣娘姑娘告个别,实在是抱歉,短时间内没法来看绣娘姑娘了。”
欧阳戎依旧点头:“那确实,会带到,嗯,那还有别的事吗?”语气疑问。
方举袖看了眼他有些平静寡淡的表情。
“没了。”
“好。”
欧阳戎转身就要上车。
方举袖忽然说:
“其实有个小小的提醒,不知当讲不当讲。”
欧阳戎停步,没有开口,抱琴盒的背影姿势有些歪头。
意思不言而喻。
方举袖缓缓开口:
“其实这件事不该我们管闲事,更不该多嘴,但是小女子实在是心疼绣娘姑娘,而且阿妹她与公子你也很处得来,还夸你是个男子汉,对待女子不孬……所以有些话还是得讲一句,如此冒昧,还望公子勿恼。”
欧阳戎没去看她,回头看了眼承天寺方向,嘴中嘀咕道:
“时间不算太急,回来收个衣服,时间久一点,想必都能理解对吧……”
他转回头,朝蹙眉的方举袖轻笑说:
“嗯,方大娘子你说吧,话都到这份上了。”
方举袖脸色十分认真:
“欧阳公子,绣娘是个极好极好的姑娘,好到你无法想象,我敢说放眼全天下都找不着了,以后你就知道了……更何况这样的好姑娘,对男子的要求还只有一点,那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
“我和阿妹,还有很多关心绣娘姑娘的朋友亲人们,也都是这份期许,绣娘的男子得老实可靠,这其实很简单就能做到,也不求顶天立地,作一番大事业,去出人头地……只要脚踏实地就行的。”
欧阳戎越听,眉头越挑起,抬手打断道:
“方姑娘可否把话说清楚点。”
方举袖置若罔闻,似是自说自话:
“其实小女子和妹妹也没啥资格插嘴,但是绣娘姑娘那些真正的家人,却没有我们这么好说话的,这点是可以和公子你提前确定的说的。
“若是没有家人们的祝福,绣娘姑娘会很难受很难受,这一点,小女子与阿妹也都不想看见,实在让人心疼。”
欧阳戎看了眼面前谜语人,又看了眼怀中琴盒,小心翼翼的请教语气:
“所以?”
方举袖看向他后方寂静停靠的奢华车架,叹息一声:
“所以希望公子能把一些乱七八糟关系早点斩断,少走捷径,脚踏实地些,这种以色娱人之事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别提去做大事了,连家事都会被弄的一团糟,绣娘姑娘或许理解,不去在意,可是他人的碎言终究会化为骆驼背上承压的稻草。”
欧阳戎:……
他隐隐、大概、似乎听懂了什么。
欧阳戎笑了下。
方举袖语气一板一眼:
“好了,多的话也不说了,想来,公子肯定是比小女子明白的,多嘴了,公子好自为之吧。”
她深深看了眼撑伞的欧阳戎,旋即收回目光,经过他身边,返回了院子。
方举袖进门后。
欧阳戎撑伞原地,保持侧目目送的姿势。
后方的奢华马车内,某位竖起耳朵耐心偷听了半天的紫金披帔美妇人实在憋不住了。
“公子,这小娘该不会是那意思吧?”
欧阳戎低头收起雨伞,带着琴盒平静上车。
“去承天寺。”
“是,公子。”
裴十三娘温顺点头,乖乖照做。
过了会儿,奢华车驾抵达了寂静无声、四处有黑甲将士戒严的承天寺门口,被一路放行入内,抵达某座禅院前。
欧阳戎打伞,走下车之际。
半路上一直含笑侧目、打量欧阳戎脸庞的裴十三娘,实在忍不住了,捂住嘴吧,娇笑了声:
“公子真俊哩,哪天公子要是在世俗朝野待腻歪了,想吃软饭,可否稍微抬眼,看看妾身如何~”
欧阳戎:“?”
……
方举袖回到幽静小院。
进门,发现地上的碎瓷片和茶叶都已经被打扫干净。
转头一看,发现是爹爹做的,打扫完后,还用抹布擦干净了血迹,原地已经干干净净。方胜男追在方抑武后方,帮他包扎手掌伤口。
方胜男脸色无奈,给了方举袖一个眼神。
方抑武还是坚持自己打扫干净地板。
不过经过欧阳戎的打扰,父女三人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无踪,此时,没人开口,有些相顾无言的尴尬。
“爹……”
方举袖刚要说些关心话,方抑武披头盖脸问道:
“你刚刚跑哪去了?”
方举袖摇头:“去找欧阳公子聊了句,走前给他提了个建议。”
方抑武瞪大眼睛:“提建议?给他提建议?”
方举袖垂目:“嗯。”
方胜男解释道:“爹爹,这位欧阳公子不是剑泽的人,但却是和小主关系匪浅,算是……算是她喜欢的男子,不过小主性格很好,欧阳公子的话,做不得数,你别这么怕……”
方抑武把方胜男拂开,问道:“举袖,这位公子刚刚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只是简单叮嘱几句他,是为他好,他可能也觉得愧疚,话语很少。”
方抑武张了张嘴巴,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咽了回去。
他摆摆手:“算了算了,都闭嘴,走,先离开这里,跟我来。”
方抑武严令二女跟随出门。
方举袖和方胜男脸色无奈,只能跟上。
“爹爹,咱们是回去吗?”
方抑武不语,伞也不打,快步走入幽静小院外的雨幕中。
方家姐妹快步追上,给他撑伞。
少顷,二女却发现方抑武带头离开的方向是承天寺。
方胜男疑惑。“爹爹,咱们这是去哪?”
方举袖若有所思:“爹爹有事找一指大师吗?”
方抑武突然道:
“记住,等会儿跪着。”
方家姐妹欲言又止,不过也自知犯错,低头跟随。
少顷,三人来到承天寺门口。
方家姐妹顿时看见门口戒备森严的黑甲将士们,扭头就要跑,却发现手臂被抓住,她们转头看去,可能是背着光的缘故,爹爹方抑武被雨水淋湿的一脸很黑很黑……像是水里的石头。
……
大雨倾盆。
雨滴打在院内一副副冰冷的玄黑铁甲上,四处弹跳。
欧阳戎怀抱琴盒,返回禅院。
“抱歉,刚刚中途想起一件事,去忙了下,对了,大师,刚刚咱们聊到哪里了。”
他一进门,语气和曦的问道。
院内,此刻气氛寂静。
秦毅、燕六郎正在带兵冷脸看守全场。
一指禅师正被满脸慌张的承天寺住持、胖乎乎小沙弥围绕着,低声劝导。
中年禅师低头盘坐,一言不发。
从刚刚欧阳戎报完名字走后,便是如此。
这令承天寺住持、胖乎乎小沙弥等人愈发绝望。
扫了一圈,都没去问,欧阳戎已经大概清楚了院子里的情况。
他走到一指禅师和众僧人面前坐下,微笑四顾:
“那个,住持、高僧们,你们劝的如何了?要不要喝口水继续。”
众人不敢发声,低头喏喏。
刚刚欧阳戎现身控制全场后,话语说到一半,看了眼天色,就先行离开了,说是要去收衣服,让他们先开导开导一指禅师……
当时众僧侣都傻了眼,你堂堂一位江州刺史,带兵搜查嫌犯到一半,下雨跑回去收衣服是什么鬼?
只有燕六郎、秦毅等人面色如常,似是习惯。
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女子哭闹声。
方抑武拽着两个女儿进入了禅院。
只见,方胜男和方举袖脑袋被黑甲将士刀剑架着,一脸失神的走进禅院。
方抑武阴沉着脸,走在最前面。
方胜男目瞪口呆,看着前方爹爹背影,犹然不敢相信的表情,着急追问:
“爹,你在干嘛,你……你派人抓我们干嘛……这些人是谁?怎么像是军伍兵马,他们怎么在一指大师院子里……”
当她和姐姐方举袖看见院子里燕六郎、秦毅等朝廷的官员将领身影时,无声的张大嘴巴,眼神绝望起来,彻底丢去幻想了。
二女被老父亲卖掉的绝望心情,并没有令方抑武停下脚步。
这位手裹染血白布的国字脸汉子,领着她们进入院中,来到禅屋门口。
少去了院中列阵的高大黑甲将士身影遮掩,方举袖和方胜男立即看清楚了屋内正中央、众星环绕的一道熟悉修长身影。
“欧阳公子?”
“欧阳怀民!”
方胜男和方举袖几乎第一时间脱口而出。
不过后一句方举袖的称呼,让燕六郎等人侧目看去,少顷又不动神色移开目光,假装没听见。
方抑武丢下二女,直接来到欧阳戎背后,噗通一声,重重下跪:
“刺史大人请饶命!罪民方抑武,带两位罪女前来请罪!”
他抱拳举过头顶,脑袋却压得极低,脑门抵着冷硬粗糙的地板。
愣愣看着心中视之为偶像的爹爹这副卑微恭敬的模样,方胜男逐渐瞪大眼睛。
她看向以往觉得文弱的欧阳戎背影,苍白嘴皮子结结巴巴:
“刺史?你……你是欧阳良翰,你不是什么欧阳怀民!”
旁边的方举袖没有说话,像是失去了听觉感知一样,从被爹爹押进院子起,她的眼神就被某一道身影所吸引……方举袖怔怔转头,望着旁边款款走来,正在盘坐的欧阳戎面前低眉温顺倒茶的裴姓美妇人。
裴十三娘瞧也不瞧这位爱给人提建议的年轻女娃一眼。
方举袖猛地转头,直直盯着欧阳戎没有转头迹象的平静侧脸。
方举袖突然明白,原来那句叮嘱别弄脏绣娘院子的话,不只是和她们说的。
她有点……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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