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是个军事大家,这一点不止朱厚照,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他在福建、江西的剿匪是无往而不利,当初福建剿匪成功以后,南赣地区的匪徒一听说是他挂帅,很多土匪直接吓得一哄而散。
后来他总督河套,河套三镇叫他治理得是井井有条,朔方镇兵马也成了阴山下的精骑,他在任时朝廷虽然没有大规模北伐,但他统兵有方,屡次出塞巡边都鲜有败绩,最远的一次还打得瓦剌仓皇西逃。
此次若要征安南,王守仁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一来他比其他将领确实更有经验,二来他不属于英国公、成国公他们那一众传统勋贵,文官们可能不太愿意看到这些人做大,但王守仁虽说封着新建伯,可更多人眼里他是文臣。
所以,内阁和六部九卿肯定都会偏向于他。
因此不管从军事角度考虑,还是从政治角度考虑,王守仁都是个最佳抉择。
作为一代明君,的确不应考虑王守仁个人的生死,这是假的宽仁,难道那些士兵的命不宝贵吗?
可朱厚照说到底是个人。
今天的朝议没有一个最终的结果。
皇帝还把王守仁一人留了下来,带着他换到另外一个地方,路上就在质问他:“安南叛乱之事,朕在回南京的路上就与你和徐阶讨论了。若要毛遂自荐,为何当时不荐,偏要今天,偏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王守仁低着脑袋,“因为臣知道,皇上从未考虑过让微臣挂帅。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大殿之上自荐。”
他是用这样一种压力,叫皇帝在众人面前以大局为重。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以为朕是被逼迫之人?你这次自荐,朕不答应!就留在南京!”
“陛下!”王守仁猛然抬头,但是也不愿语气激烈,而只是默默的说:“臣一直想不明白一点。”
“不明白什么?”
“陛下总说臣的身体不好,仿佛臣是风前烛、雨里灯,没几日好活一般。”
朱厚照一愣,但还好他反应快,“你自己这几年养了几回病你不知道吗?”
“臣知道。但难道在陛下看来,臣是重视生死高过一切的人嘛?臣也明白,陛下是体恤微臣,此仁君风范。可空耗年华,不是臣之所愿。
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微臣平生之志,便是襄助陛下,开万世未有之太平。幸得陛下英明神武,经纬万机,文德武功,昭昭炳焕。这是臣所求之‘仁’,还望陛下,成全!”
“你!”朱厚照指着他,“你的嘴巴利。可朕还是不答应,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你半途死了,那时临阵换帅影响更大,朕不愿冒这样的险。”
“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这场仗顶天就是一年的功夫,一年,臣一定吊着一口气,绝不让陛下无奈换帅!”
“这你可不好保证。”
王守仁坚持说:“臣敢保证。”
“凭得什么?”
“这是臣平生最后一件事了,不为陛下做完,死不瞑目。”
……
……
“皇上,人到了。”
“喔,让她进来吧。”
蒋连凤人都是懵的,这几天她到了南京以后就被安排住在外面的宅子里,至于朱厚照则一连几天不见人影。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处处都透着怪异,可惜她并没有多么高的见识,虽然怀疑却想不到答案,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自己遇见的是皇帝。
等到今天被轿子抬了进来,她都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她只是觉得是一大户人家。
不久,让她在此处候着的老年人走了出来,对她笑了一下,道:“就在里面,请进去吧。”
姑娘咽了一口口水,有些紧张,“好。”
这里的建筑太过恢宏,让她有些拘束。
等她走到里面,才发现陈设也不简单,有瓷制的宫灯和壁灯,正殿中央设有雕龙髹金的一个宝座,宝座背后悬挂着巨大的御笔题写的匾额,面前则布置有书案、文房四宝以及雕着山水画的精美瓷器。
至于那个人,倒也没坐在宝座上,而是站在书案的这一边,正在翻阅着什么。
听到动静以后转身。
蒋连凤就这么看着这人,他不是带着书生帽的打扮,而是穿着绣着一个龙形图案的墨色长衫。
她有些想到是什么人了,但不敢确定。
“怎么了?不认识了?”朱厚照笑着说。
“你是……”姑娘捂着嘴,又问:“这里是哪儿?你到底是谁?”
“啊,在这里这样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可是有些无礼。”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她连连摆手,害怕大人物和她较真。
“好了,坐吧,坐下来我都告诉你。边上有椅子。”
朱厚照心中有些烦闷,想不到其他逗乐子的方式就把这个人给找来了。这种戏剧性的遭遇让他身临其境,也觉得好玩,所以心情能放松一些。
不过一个未嫁女子叫他这样不明不白的安排住下,还一直没个说法那就不好玩了,尤其在这个年头。
姑娘也听话的小心翼翼的坐下了。
“你不必拘束,这里都是我的地方,你进来的所有人都得听我的,而我没有加害你之心,所以你非常安全。”
蒋连凤忽然想道:“那我爹呢?”
“他更安全。”
“我能见他吗?”
“当然能。随时都可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拥有这么大的院子?”
朱厚照笑了笑,“这可不是院子,这是皇宫。”
蒋连凤惊的直接站了起来,“皇宫?!那你是皇上的儿子?!”
“近了。但不对。”
这样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这姑娘也没傻到那样的程度,她惊愕了一下,在忽然想明白之后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请皇上饶命!”
朱厚照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什么都没做错,干嘛求饶?起来起来。”
他是好笑了,
小姑娘心里苦,连脑袋都不敢抬,“我,我冲皇上发过脾气,还瞪过皇上。所以要和皇上求饶,戏文里都这么唱。”
戏文?有意思。
趁着这机会,他上前握住她的肩头,“起来吧。不知者不罪,况且是我隐瞒身份,此为不诚,该我向你道歉。”
蒋连凤直摇头,“不是,不是,不是,你是皇上,你不道歉,是我道歉。”
就这样,她过了一会儿才逐渐平静,即便如此,她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你,你怎么不说话了?”
朱厚照决定不再拖了,点头道:“是有件事要和你说。”
“好。”
“我的身份,你爹是知道的。”
“我爹竟知道?”
朱厚照无奈,“傻丫头,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要带走他未出阁的女儿,他不清楚来意,会同意你跟我们走吗?还是说你真以为我们在强抢民女?”
说到这四个字,她脸还红了。
“可我爹一句都没和我讲。”
“是我嘱咐他不要讲。所以……”朱厚照上前一步,说:“所以既然你爹同意了,自然是对你跟着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我并不如外界传的那么霸道,你若是愿意跟着我,我便纳你为妃,若是不愿意,我不强求,你可以和你爹再回宜兴去。”
“真的?”
朱厚照心中一阵怅然,他心想应该不会吧,但话说到这种程度也没办法回头了,“真的。只要你想走,随时都可以。喔,去看不夜城的赌注,是我答应你的,所以你也可以去北京,费用不必担心。”
提到赌注,姑娘便想起当日清晨在河上泛舟的场景。
“那你是留下,还是回去?”
蒋连凤偏过眼神,脸红了一大片,“这种事女儿家自己不好说的。”
朱厚照心领神会,自己不好说,那就是听父母的。
这样他应该就不算用强了吧?
于是胆子大起来,公然的去拉了一下一直在揉捏的素手,弄得姑娘浑身一颤,“有,有人。”
“他们不敢看。”
朱厚照就这样拉着她,让她挪了几步,又到软垫上躺下,然后他自己也躺在边上。
姑娘都紧张死了,但许久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忍不住偏过头,却见身边人闭着眼睛,“你,睡着了?”
“没有。你回想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我也有事情要考虑。咱们躺一会儿。”
“好。”
朱厚照的确是对这个姑娘有些好感,觉得她温婉美丽,娇羞动人,所以现在心也更加宁静。
身体的冲动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冲动得太容易所以改换了口味,改为喜欢这种情调了,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就是这样。
实际上他还是在想着和王守仁的对话。
他或许该让王守仁去,一方面是他自己想去,另外一方面可能这才会令他的生命绽放得更加绚烂。
按照历史,他应该在后年,也就是正德二十四年去世。
现在已经是年底了,换句话说也就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哪怕这一世身体养得好一些,了不起也就拖个三五年。
这其实与后世的一个争论相似,就是一个身患绝症之人,是天天在医院插管子呢,还是用仅剩的那点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它没有正确答案,真正的答案就在每个人自己手上。
对王守仁来说,他更愿意为了大明立下这个功劳。
朱厚照后来又想,干脆就当他是个历史故事里的人物好了,人生最后几年的这点时间,相比于熬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最终败于病魔之手,读者一定会喜欢那个轰轰烈烈的结局。
就像生命走到最后的恒星,通过爆炸迸发出能量,也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之后他忽然坐起,写下了一句话:身死而名立,竹帛犹存。
“来人。”
“奴婢在。”
朱厚照愣了一会儿,终于做出最后的决定,“将这幅字送到巡抚衙门,交给王守仁。”
“奴婢遵旨。”
这是《战国策》里的一句话,
意思是说一个人虽然逝去,但如果能在历史中留下美名,那么其生命的价值就如同载入史册的文字一样永垂不朽。
这就叫竹帛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