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噤声
入了12月以后,气温陡然下降。
今日不知怎的,天上飘了雪,红色的紫禁城在这一刻染了白,各处飞檐给雪撑起了特别的形状。
雪后的宫城,安静,也肃穆。
几个红袍的老人自皇帝寝宫中的暖阁内出来,踩出了长长的、歪歪扭扭的脚印。
风雪之中,他们大多心情沉重。
“……当年,记得也是一片雪,毛维之任钦差,督办两淮、长芦盐务,捷报回京以后,皇上欣喜。这才短短几年,实在是想不通,皇上这次为何要如此重处?”
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三道背影在两面墙间越走越远。
面对梁储的感叹,户部尚书何鉴言道:“圣意不可猜。皇上君威日重,不论是杨应宁还是毛维之,处置的手段日益有雷霆之感。此等转变之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所有人事先觉得杨一清可能没有太好的下场,毛维之应当还好。
在这种预期之下,当杨一清结局还算不错,本来众人都觉得雨过天晴,那更该没事了。哪曾想皇帝不仅不放过毛纪,而且加倍重处。
顾佐肯定的说:“维之不仅有学识、而且为官清廉,颇有政绩,这样的人,皇上即使盛怒,但总有气消的时候,又怎么会连起复的机会都没有?”
“多谢两位。”毛纪真心诚意的作揖,“患难见真情,陛下宽仁,虽然不会因此而怪罪两位,但能在这个时候还屈尊降临,这份恩情我毛纪终生不忘。只是以后……怕是难以报答。”
毛纪摇头,“不知道,为夫现在心中是一团乱麻。”
“不会如此!”
他在家中以一壶淡淡的茶水招待以往的同僚,天气太冷,水汽化作一缕青烟,环绕升腾。
他想过被杀头,想过被贬黜,但是没想过自己的功名都被罢了。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两位的好意心领,不过若是还看得起在下,便将这些收回吧。”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以后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官场在此事之后必然要多出几分安静。
尤其是他的发妻和不曾懂事的儿子。
但毛纪不敢说:“皇上这次是动了肝火。为夫……为夫对不起你,但是我们回乡之后除了叩头认错,万不能轻言许诺。我这心里,没底。”
说以后吗?
“当然知道,但在下还是不能受。”毛纪推了推桌上的东西,“拿回去吧。我本无意于黄白物,皇上既然赐我耕种自给,这便是圣旨,拿了,也是抗旨啊。”
所以她很希望从毛纪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哪怕只是可能,哪怕是骗她。
从此之后,只能小心行事了。
顾人仪说:“礼卿,你真的觉得毛维之有起复之日吗?”
像顾人仪、顾佐这些人去见他的时候,当然也会做些接济。
“怕是说破天,以维之的脾性都是不会受的。我们二人也是明己心志,既是此时不愿意受,那今后再说,维之回乡以后,若遇到什么困境,可以给我们写信,我二人一定倾力相助。”
顾人仪却没什么信心,“陛下是要告诫所有人,又怎么会轻易绕过他?”
“礼卿的愿望总是好的。温养精神……唉。”顾人仪深深叹息说:“受陛下简拔之前,我曾在四川做过知县,老百姓的日子我曾亲眼看过,哪怕一年到头辛苦劳作,饱腹已是苛求,怎么读书?如何温养精神?”
当初为毛纪求情的奏疏堆满了天子的御案,但最后他出狱回到在京的家中,却是门可罗雀,只有寥寥数人前去看望。
难道是他真的触怒了皇帝,伤透了皇帝的心吗?
而一想到回乡去面对自己那些族亲,他便更加痛苦。
正在聊着的时候,内院传来声响,原来是毛纪府中的下人收拾细软,全部准备离开。
很少见到的他的夫人子女也换上了黄灰色麻布。
朝堂之事?毛纪不会自讨没趣。
“这……”顾人仪不知如何反驳这句,转而面向顾佐,“礼卿,你倒是说两句。”
其实是相对无言的。
“呜……呜……”毛夫人立马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也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孩子呢?孩子才十多岁,朝廷夺了功名,将来会不会连孩子也读不了书?”
毛纪此时已经一身粗布麻衣,他已经不再有穿丝绸的资格了。
这地方,他们一家是留不了几日了。
“他们……他们都说还有机会。”妻子抿着嘴,眼神之中满是期冀。
朝中官员,自小家中尚算优渥的人可能会觉得皇帝只是惩处惩处,但稍微能多想几层的人都知道,毛维之以这样的身份回乡,不死也得脱层皮。
皇帝并未明旨杜绝。
毛纪是少年即中举,而且书香门第,所以她这个夫人出身也不差,但这次连累她娘家受此灾祸,也被夺去了一切功名、田产,旨到之日,她直接都昏迷了过去。
什么时候皇帝能够回心转意,那是她最为关心的事情。
但是毛纪怎么可能会接受呢?
“夫君回去以后,怎么打算?”妻子问道。
“唉。”顾佐一声叹息,而后还是尽力安慰,“陛下此番处置,虽说重了些,但其目的似乎也是要维之感受一番民间之苦,等到将来有日,说不准还会召还回京。维之回乡以后,只管读书修气,温养精神,总是还有作为的机会。”
甚至因为过往的清廉,导致他的生活其实会在很快变得拮据。
毛纪是有些不敢想的。
说什么呢?
……
事物都是相关联的,当朱厚照要这么做的时候,官员群体必然有这样的反应。
所谓圣意不可猜,不就是这样么,紫禁城里来了个厉害的主,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顾佐和顾人仪静静的远望着离去的马车。
……
毛纪捏紧拳头,强忍着泪水,但仍显固执的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时,为夫只能如此。”
顾人仪说:“预料到你会如此,但东西还是带来了。维之与我等相知,该知道我们不是那等意思。”
在人前他并不表现出什么,
但是提着行囊冒着风雪离开时,他的脸上便再也掩饰不住那份伤感与悲痛。
就算能吃饱,就算乡间士绅能遵守朝廷法度不对他们怎么样,但族亲会绕过他?
连工部尚书毛纪都是这样的下场,其他人更加不必高看自己。
不久,宫里又传出皇帝即将颁发天下清田令,这次各种声音都小了很多。
正德朝某种宽松的政治氛围在正德十年末似乎消失殆尽,朝野上下都匍匐在君威之下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