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时的京师已经炎热,当初朝廷定好的六月正式建好不夜城。可谁也没有预料到,进入五月,盐课之桉忽然爆发,少府令顾左都给抓了起来。
即便再怎么采取降低影响的措施,还是会使得不夜城开业延期。
两个月前,朝堂有些许平静,也还有人惦记着要把弘治时的李阁老、谢阁老一并送走。刘健干的不是挺好嘛,对吧?
山东过来的奏报都在说希贤公俯首农桑,拿着朝廷给的河工银大修水利,一片万象更新的景象。
可现如今,谁还有能耐在滔天巨浪之下再掀起他想要的风浪?先在这次的风浪中活下去再说吧。
也是这个时候,先前被皇帝派去清查各地储粮的李阁老和谢阁老回到了京师。
作为阁老,他们自然有权力免除几个地方官员,即便是三司使,也不过就是向皇帝禀报一声的事。所以清查之事,算是有些成效,至少抓了几个蛀虫,这些他们在奏疏里也都呈报了朱厚照。
然而当李阁老和谢阁老舟车劳顿回到京师的时候,竟发现皇帝的状态比他们还差。
因为皇帝忽然病倒了。
朱厚照自己觉得大概是有些累了,他确实全身心的投入到朝政中,有时晚上也在召见官员,而第二天又要早朝。
因为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好,所以也没怎么注意。
这次大概是精神上先疲惫了,所以一口气松懈了下来,于是乎便病倒了。
李东阳和谢迁也没有想到,皇帝在这个时候还是应了他们的所请,见了他们。
龙床边,谈大夫给朱厚照来了一套望闻问切,余光扫到了两位阁老,有意无意的说:“陛下此番病倒,炎炎夏日自然谈不上风寒,生活节制也谈不上无度,因而真要说到病因,还是八个字,九五之尊,身兼天下。陛下有些咳嗽,臣会给陛下开些清热止咳的方子,但咳止得住,劳累可止不住。”
涉及到皇帝生病,谈允贤就有张太后撑腰。
不遵医嘱,谈允贤可能会告到张太后那里去。
所以朱厚照对于她板着脸也没什么办法,谁让两位阁老进来的太凑巧,作为大夫,见到他们两个哪里能开心。
“谈大夫的话,朕记住了。不过两位阁老离京多日,刚刚回来。朕还是要见上一次,之后便等好一些再说。”
“唉。”
病人是皇帝,谈允贤也没办法,只能叹息。
其实不要看乾清宫现在平平静静,
实际上整座紫禁城一个日夜已经有非常多的脑袋落地,司礼监所查到的那些人,不管什么尚宝监还是银作监,统统抓起来砍了。
勋臣都能动,
几个太监算得了什么?
所以宫里往外抬尸体的队伍都很长。
谈大夫心里头有些猜测,这个时候再看皇帝这番带病也要处理政务的模样,心中实在舍不得,“陛下是仁君,仁君其实本不愿杀人。但又不得不杀人。如此,亦是心魔。”
“是的,朕这次要杀很多人。杀了很多人,还叫仁君吗?”朱厚照怔怔的发呆。
“不管旁人怎么说。在臣的心中,陛下是圣明仁君。”
这句话不是虚话,仅看眼下以带病之身还要接见臣子便可见一斑。
而朱厚照也不是没有虚荣心的神人,听她这么讲心中也稍有安慰。
倒是李阁老和谢阁老有些愧疚起来,他们也不知道皇帝病得双唇惨白。
所以都一脸担忧的说:“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万望陛下能够爱惜龙体!
朝政的事,谈允贤一个大夫不好参与,所以她也退往一旁,只不过望着皇帝的眼神是一脸痛惜和无奈。
她的性格,也不是说奉承话的人,她是真的很敬重这位皇帝。
医者仁心,作为一个纯粹的大夫,她又怎么不知道一个这样的皇帝对于天下百姓的意义。所以她对朱厚照是有无限的认同。
要说起来,朱厚照这种帝王在碰到有些臣子时,对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
所谓仁者无敌,大抵便是如此。
“咳咳……”朱厚照觉得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在他的概念里感冒就是个小事,后来又觉得古代风寒也厉害的,所以吃药倒也认真,“两位阁老,可是为盐课之桉而来?”
“陛下神机妙算。我们正是为盐课桉而来。”
半倚着床头,朱厚照直直的望着前方,也不看他们,就是说话间有些虚弱,“如果是讲情,那就不必了。这件事不分宫里宫外。《出师表》不是有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宫里的人杀头或是流放,朕已令司礼监处置。宫外的人,又怎么好不一视同仁呢?”
李东阳说道:“陛下,盐课之弊,沉疴已深,如此杀人,不知多少人头落地,臣恐有伤圣德。”
“李阁老。”
皇帝偏过头来,那一张年轻的脸庞稚嫩,也有着些坚定,
“往前看,朕不是第一天临朝处事,若算上以往监国,年头也不少了。朕是什么样的皇帝,你们知道、朝臣知道,天下百姓也都知道。往后看,朕也不会就当这么几年皇帝,时间长得很,所以即便圣德有伤又如何?经年累月之后,天下人自会知道朕是个怎样的皇帝。咳咳。”
说了一大段话,最终还是忍不住握拳咳了两声。
他虽然病了,但有些事情反而想得清楚了。
残暴不残暴,不在于杀人多不多,而在于杀得什么人,杀得对不对。
就像宫里的这些个太监,的确,这也都是生命,但这种人难道不杀吗?
也许是错觉,李东阳和谢迁出了乾清宫以后,总觉得紫禁城里头多少有些血腥味,甚至有太监不断出来洒水清洗,
刘瑾一直不在皇帝身边,他如今忙得很,顺着万参元交代出来的那些人,继续往下顺藤摸瓜,有时都能一窝端出几个人来。
这么多人怎么处置,他也曾去请示过皇帝。
结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宫里首先要处置干净。
“接下来,陛下务必要休养两日。本身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不能够再心挂朝政如此放不下了。”
“咳咳。咳咳。”朱厚照因为咳得剧烈,脸上胀得有些红,但心情还可以,“朕知道了,这两日,朕就在寝宫,其他地方都不去了。”
“……恕臣直言。房事……也不能够有。”
“朕知道了。”
谈允贤是个老婆婆,朱厚照实际上才十几岁,所以说这话倒也没什么。
倒是她带来的女弟子脸上升过一抹嫣红。
上次入宫时,是因为笑贵人小产,当时她的师父说皇帝是性情中人,她还不是很理解。现在大约明白了。
皇帝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男人,笑贵人小产之后张太后对她很不满,但皇帝并没有,反而更加呵护她,甚至去找来永康长公主宽慰她心。
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托付得人。
而天下间,似皇帝这般好男子也不多的。
本来自己想这些也还好,忽然听到师父说一句,房事……她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就脸红了。
“葵儿,随为师去熬药。”
皇帝生病和其他人生病不一样,这是‘至尊客户’,所以都还要在这里守着,以便随时听从召唤。
“朕记得,谈大夫的收的弟子姓司。”
秋云扶他躺了下来,动作间不忘点头,“是叫司葵。”
“名字反过来,朕倒是熟的,也有几分相似,就是瘦了点。”
“陛下说什么呢,什么名字反过来。”秋云听不明白,而且她其实因为皇帝生病,忙忙碌碌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所以其实脑子也混沌。
“没什么,咳咳。”朱厚照轻轻摇头,“感觉……天凉了些。”
“是呢,外面好像要下雨。”
夏天的雨来的急,
没过多久就有几声雷鸣,随后便是哗啦啦的暴雨倾盆而下。
朱厚照听着一阵阵雨声,心中的烦躁慢慢消除,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疲劳所致,身心一放松,很快便熟睡过去。
秋云放下帘帐,又吹灭了灯,将其他人全都遣出了乾清宫,而且要他们轻手轻脚,不能够发出一点声响。
至于她自己则搬了张凳子坐在了龙床边,就这样右手撑着下巴,摇摇晃晃起来。
谈允贤大约也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对于有人在他们熬药的地方守候,倒也没什么稀奇。
她不管朝政,或者说除了想把她心中的好皇帝朱厚照治好以外,别无他想。
即便外面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也不会影响他丝毫。
乾清宫周边的安静,让人很难想象午门外的激烈。
侍卫们冒着雨压着一队一队的太监出午门,刘瑾就在城楼上看着,看着这些人的脑袋一个个被砍下来。
皇帝这个时候病重熟睡,而在此之前给了他权限,但凡涉及与宫外之人联合,贩卖私盐的全部处死。
但是那么多人,哪里问得过来?
实际执行过程中,基本是和盐商、盐官扯上关系的全部都以贩卖私盐的罪名杀了。到后来,便是那种以往不属于他刘公公的人,也给抓到杀了。
天空还在轰隆隆响。
午门下面不知道是第几批太监,呜呜呜的低头哭着,有的喊着冤枉,有的只顾哭,
尤址已经发现不对了,他跑到刘瑾身边说:“刘公公,宫里已经杀了数百人了,这么多人哪里都会获得盐商盐官之利?公公这样杀人,陛下那边如何交代?!”
刘瑾丝毫不理,幽幽的说:“陛下口谕,是要将涉私盐之人全部拿下,彻底净化皇宫。尤公公,咱家是按陛下口谕办事,请你不要阻挠。”
尤址阻止他可不是真的因为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而是也有自己的私利。
因为刘瑾这样杀人,基本上从明日起,宫里人人都不敢得罪他,
威名有的时候就是踩在尸体上起来的。
到那个时候,刘瑾势力更加庞大,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尤址这个时候又找不到皇帝,所以即便急躁也没办法。
雨势更大了,甚至还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刘瑾本质上是权力欲重的人,只可惜跟着这么个皇帝一直被压抑,今日是得到机会了。
“斩!”
一声凄厉的喊声穿透雨幕。
随后就是积水被‘砰砰砰’的溅起,而后变为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