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入贡所争论的一切,实际上就是一个战争与和平的问题。
朱厚照与戴珊、与黄文佑这样的人磨嘴皮子,就是要把道理辨明,就是要让弘治朝君臣明白,不远的将来大明就会面对这个令人头痛的敌人。
这不是大明开不开大衅于边的问题,除非君臣一起跪下,否则人家就是要来欺负你。
所以这一切当然也就不仅是拿五百个人的使团开刀这么简单。
“整军?”
“不错,儿臣的意思确实就是整军。”
弘治自登基以来,就不是一个摆烂的皇帝,他一直想的是拯救大明,只不过受限于能力和眼界,所能做的,也就是文官所告诉他的那一切。
现在朱厚照给他提出了新的东西,事情又会变得不一样了。
“怎么整?”
“父皇,儿臣看过朝廷军屯的收入,那就是一笔湖涂账,要想把这笔账扯清楚,那是极难极难的。但军屯的粮食大幅下降,却也直接说明,边军的腐败已经到一种触目惊心的程度,因而若要整军,只有四个字,另起炉灶。”
军屯的土地大多已被兼并,卫所制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原本亦兵亦民的边军现在都是无地的苦哈哈,战斗力大幅下降,这是事实。
而京营之中,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一样有‘和平病’,早已不如当年的悍勇。
说到底就是时间久了,腐败了,战斗力下降了。
弘治皇帝大约明白过来,“太子的意思,是在十二团营之外,另设数营,重新整编操练。”
“对,但人数要从十二团营本身抽调,只选刚勐勇武的锐卒,哪怕只选出三万人,那么我们父子也要认,这之外,无非就是重新再招募罢了。”
皇帝问道:“可大明的北方绵延千里,若是只以这几万精兵,似乎并不能如何。譬如我们驻守大同,那么鞑靼人可以在宣府寇边。”
“父皇,怎么吸引敌人主力,这是战术问题。但我们父子有没有这样一支力量,则是战略问题。退一万步说,小王子只击弱处,那么咱们至少可保京师无虞。只要京师无虞,咱们就有时间、有力量把边军的烂账理清楚,总有一天,大明千里防线,处处都是精兵。此外,另起炉灶的目的,并非只在于鞑靼,也在于兵部。”
现在京军十二团营不仅没有强大的战斗力,而且在人事、财务等问题上都由兵部直接管理。客观上造成皇权被削弱的局面。
而朱厚照要从中将起精锐给抽出来。
这事自然会有反对的声音,
可如果鞑靼人的威胁近在眼前了呢?
不这么做便不行了呢?
“外部的矛盾有时可以转化为解决内部问题的助力,父皇可还记得儿臣说过,儿臣可从来不做没头没脑的事儿。五百人的吃喝虽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可若要说为了这点银子就得罪鞑靼,招致兵祸,那怎么都不值的,那帮文人呼天抢地,心中骂着太子轻佻误国,他们哪里想过,儿臣早就想过这一节。”
“除此之外,儿臣还以为鞑靼人寇边是小王子既定的目标,他们想得是恢复大元荣光,和咱们有没有礼貌没关系。所以这鞑靼使团是可以得罪的,这事儿不干白不干,但干了,也不仅是为了省钱,而是把所有人都绑上战车,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鞑靼人得罪了,没得选了。”
“继而父皇就可以告诉他们,鞑靼人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必会大规模寇边。于是当然需要整军!”朱厚照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弘治皇帝是压根没往这一节想。
“原来照儿也是故意得罪鞑靼人?!”
“算是……七分故意吧。”
皇帝的心头巨震,祖宗保佑,他这个儿子生的,可真是太厉害了!
“整军时要从十二团营抽出精锐,且不再列于兵部归属,而是直属于皇帝,太祖、太宗都这么干过,父皇当然也可以。兵部只有调查、整理、储存这些士兵户籍等资料的行政权,不再具有调动这部分精兵的调兵权,至于那些老弱病残,就暂时先留给他们,日后再说。这样一来,父皇作为皇帝的权柄将会得到大幅度增强。”
圣人之书大抵不会写这样的政治斗争,
刘健、吴宽这些弘治皇帝的老师们一个个都是理学卫道士,他们当然也不会教弘治皇帝这些。
所以弘治皇帝要么生而知之,要么就有一块知识盲区。
现在则不同,他有个儿子!
“到那时,朕才算一个真正的帝王!”
朱厚照这鸡汤灌得好,弘治已然激动了起来。
“父皇本身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但……”
“但什么?”
朱厚照笑着说:“但如果有儿臣的助力,父皇便会如虎添翼、”
“哈哈,不错!朕与太子这才叫真正的上阵父子兵!”
弘治皇帝心中流淌过暖流,
他也是看史书的,古来多少帝王和太子的结局悲惨?一家人搞成了仇人的例子实在太多。
但他是幸运的,
上次他特旨太子领了腾骧左卫一营兵马,其实这是没道理的。
太子领兵,在大多数的朝代都是要造反的迹象。
但那之后,太子倒也没对这一营兵马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不过就是令人多加操练。
且那南宁伯毛荣,实在也不堪大用。皇帝一直在等着儿子过来说换人,但眼下仍在用着。
现在想来,太子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他想的不是如何在这一营、五千人上动手脚,他的眼光在更高处,在如何增强皇帝的权柄上。
为何如此?
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太子知道,皇帝的权柄越重,太子的权柄自然也会越重。这背后是一种信任,是一份亲情。
太子的心思是在为他的父皇谋划。
想及此处,弘治皇帝作为父亲又怎能不感动?
他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太子平日里所说的父子一体。
“朕,从最开始就应该信任太子,可惜朕也没想到这一节,还以为照儿这次是鲁莽了。”
朱厚照笑了笑,他并不在意这些,“可是,哪怕父皇认为儿臣是鲁莽,也由着儿臣了不是吗?儿臣早就说过,儿臣与父皇是父子,因为父皇是皇帝,儿臣才能是太子,父皇好,儿臣便好。儿臣为父皇,就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大明,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正是因为这样的信任,儿臣有的时候才敢事急从权,偶有僭越。”
“在外臣面前,自是要注意些礼节。不过朕与太子之间便没那么多讲究,朕……其实很羡慕农家的父子,那样才有天伦之乐……不过,现在也很好了。照儿,往后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放开手脚去干好了。这个位子,迟早也还是你的,而且朕瞧得出来,你比朕能干。”
朱厚照听了这话略有一丝动容。
他的权利观其实不如弘治皇帝柔软。
但现在一个皇帝讲这样的话,叫他都有些相信……权力面前有亲情了。
“儿臣,怕是自古以来,最幸福的太子了。”
这话让皇帝觉得暖心,他拍了拍孩子的背,“若朕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太子,咱们不用理这天下之事,倒是好了。”
“父皇,”朱厚照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儿臣,还真有一事要向父皇请旨。”
“说了,不必请旨。”
弘治现在是无限信任他的儿子。
“父皇,儿臣现在有许多事,却深感人手不够。尤其张永还被儿臣派去了浙江,估摸着今年都回不来。因而儿臣想,父皇亲领的一厂一卫,是否可以让儿臣一并用上?若是有重大决策,儿臣必先禀报父皇,但一些小的,儿臣平时便做了这个主吧?”
弘治皇帝想到一节,“可是上次那个牟斌,不听你的话?”
“父皇不要误会,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儿臣并不责怪牟指挥使。”
朱厚照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首先是能力,弘治现在应该是绝不会怀疑了,更重要的其实是关系。
原本他也是有信心的。但今日在这整军的建议之下,他相信弘治更加不会拒绝。
“萧敬,”皇帝转头向那老太监吩咐,“你去将牟斌和陈岳叫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是东厂厂督。
朱厚照一看便知,皇帝这是要面谕了。
“是。”
萧敬领了差事快速离去。
弘治这牵着朱厚照的手走出了殿宇,俯瞰着紫禁城。
“太子,”
“儿臣在。”
“你要记得,你是太子,虽是臣,却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臣。在他们面前你就是主,也不是谁可以冒犯的。”
这话,只让朱厚照想到两个字:护短。
……
……
毛语文顶着烈日一路向北,同行的东厂番子都被他的吃苦精神给震惊了。
在驿站歇脚喝茶的时候,还劝说:“头儿,现在这天气太热,咱还是歇歇吧。”
七月的北方热得人脑袋都要发昏了。
他们这些人只穿一件单衣,还漏着风,那也得扇一扇来纳凉。
驿站边上的杨树倒是茂盛,地下全是斑驳树影,像这种阴凉地方也早被赶路之人给占了。
条件差的喝口水、条件好的啃一口西瓜,
毛语文从家里带了银子,自然算是条件好的了。
“累了?”
毛语文知道,这个讲话之人叫田二,和他处得其实还行,他没有拿出长官的架子,这些人也懂规矩,从来是他说什么是什么,现在说出热,想必也不是怕苦怕累的话。
田二一脸横肉,现在是满头的汗,“累倒还好,兄弟们都这样赶过路,主要是热。再说了,这差事也没有那么急,按照往常的惯例,鞑靼人没那么快走。记得弘治四年时,一直拖延到九月呢。”
话虽如此,
但毛语文不这么认为。
那位神秘的皇太子显然是在谋划一盘棋,派了他出来,一定是有理由的。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一定要展现自己的本事,
便是旁人一个月能完成的,他要半个月,旁人半个月,他就要十天。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否则怎么叫太子殿下记住自己?
但田二这帮人,也是他的本钱,不能够得罪了。于是乎他从怀里掏出了些银子,给到这些人手里。
“头儿,你这是干什么?!”田二大惊失色,立马推辞不受。
“拿着!”毛语文很坚决地说,并且眼神一一扫过这二十人,“银子不多,因为我毛语文过去也不是什么显贵的身份,没多少钱。承蒙各位兄弟抬爱,一路以来都给我这个面子,我又怎么能叫大伙儿白辛苦?实在是这差事于兄弟我万分重要,早一天,便不一样。”
银子到手,再加这番话,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话说?
“当我田二没说过那些话。出发,赶路!”
“走吧,走吧。毛大哥是个真汉子,要我看,往后不如就到东厂来当我们的头儿!”
……
这样三日后,
毛语文一行人进了大同镇,到了之后他让众位兄弟休息,自己则出门去寻人打听宁五仁这个人。
他原本是预料多有许多的困难的,但宁府就在大同镇里,只问了几人便确定了位置。
休整一日之后,他便把自己带的人分成几组,每日在宁府的周围晃荡。
到这日傍晚时,一个从宁府大门里出来的熟悉身影,令他再也坐不住了!
李淳!
那个从牢里被替换出来的家伙!
他被逮捕时是运判,那是个从六品的官,比他这个牢头儿厉害的多了,现在竟然在一个商人府中混饭吃了。
看来是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了。
“有发现?”田二看毛语文有异动。
“有。跟上那个人。”他指了指那个走路稍微有些崴的人,太明显了,“把人绑了过来,记得,不要叫人发现。”
田二拍拍手,“这是小事了。”
毛语文自己则咬着手指盯住宁府沉眉凝思,细长的眼睛中似乎有智慧的光芒闪烁而出。
他这一趟过来,顺利是顺利的。
但有些过于顺利了,
总叫他觉得……还不够……
东厂的番子,二十人弄一个瘸子那是容易的,不到一刻钟就把人绑进了一处废弃的民房里。
这里蛛网横生,落叶满地,李淳被绑了手脚扔在此处,现在正像蛇一样扭动身体,呜呜乱叫。
“头套摘了吧。”
“是!”
毛语文挑了一根杂草的,去其叶留其茎,其实是不干净的,但他们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习惯了,就这么往嘴里一叼,眼角往上微微一翘。
当牢头儿的感觉来了。
“呜……呜……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李淳被放开能说话,刚一张口就开始哭嚎!
“不要吵,我时间紧张,多耽误一分,你活下来的希望便少一分!”
“啊!这位大爷我有银子,你千万不要杀我啊!
”
毛语文听得烦,“哭!哭也算时间啊!”
哗,戛然而止。
嘿嘿,这样变好了。
“李运判似乎不认得我了?”
这个称呼叫李淳想死的心都有,
首先他现在不姓李!
其次这人叫他运判这个以前的官职名!
就这两点勾出了他心中无限的恐惧,以至于嗓子眼都吐不出话来了,只是睁着惊恐的眼睛,“你……你……你……”
“鄙人毛语文,刑部大牢甲字号牢头儿。”
李淳因为被绑着动不了手脚,他便蠕动着身体,脑袋就在毛语文的脚边蹭,“大人,大人,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一个人,如此之惨,朱厚照看了说不定会心酸、怜悯。
但毛语文丝毫没有这种情绪,他考虑的是要他要怎么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没说要你死,你怕什么?”
“大人,难道不是受刑部的令来抓我回去的?”
“不是。”毛语文挖着耳朵说。
李淳心中忽然冒出生得希望,这样一来,那一切还有转机,“要…要银子?我那里有!要多少有多少。”
“宁五仁是你什么人?”
吓破胆的人,其他手段也不用上了。
只抓住他逃出刑部大牢这一点,就能拿捏得他死死。
李淳一愣,但这个问题,倒也无碍,“他是,小人的东家。”
“想你毕竟也是一个官身,为了活着倒是什么苦都能吃。”毛语文这么喟叹了一句,继续问道:“宁五仁经商?”
“是!”李淳想了想,点头回道。
“做的什么生意?”
“……盐、粮和布帛。”
“盐?私盐?”
这就有些敏感了,李淳有些不敢答了,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毛语文的来意。
“大人,小人可否问一下,您究竟是办的什么差?要什么?您只要开口,什么都有!”
“噗。”毛语文把嘴巴里的杂草吐了出来,伸出胳膊招了招。
田二问:“需要做什么?”
“打一顿。”
毛语文背过身去看都不看李淳一眼。
搞的东厂的番子都有些发愣,见过手段狠的……但没有这么狠的吧……
李淳也懵了,“等……等等大人!小人说的不对,宁五仁贩得的确是私盐!”
“打!”
这拳打脚踢配着李淳的哀嚎,毛语文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甚至还在一旁解说:“我总觉得大牢那种地方,要么一开始便交代,要么死撑着也让我看看你的骨气。最不值的就是你这样装作硬骨头的软骨头,看似一副聪明模样,但最后是既交代了,又挨一顿打,实在不聪明。”
李淳的眼角和嘴角都挂了血迹,这才被放过。
“宁五仁做不做关外的生意?”
“……”
回答毛语文的是一阵沉默。
于是他手指又动了动,“先照着那条瘸腿打,打断了,再打那条好腿。”
田二心里一阵发寒,他是东厂的人当然见过这类狠的,但是像毛语文这样说得和家常便饭一样的……也极少。
“我答,我答……”李淳是哭着说的,“他做关外的生意。”
“卖铁器吗?”
“……卖。”
“像他这么大的商人,应该不会随便卖卖吧?有接头人?”
“有的,呜……”李淳彻底开始哭了。
但毛语文不管,“除了他,还有哪家商人?”
“还有宋随之、于广文、刘理平、杨……”
“等等!等等!”毛语文一摆手,有些不信的问:“私售铁器给鞑靼人是要被砍头的,大同这么多商人都这么干?!”
李淳害怕他怀疑自己,又给自己一顿打,便急忙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同镇缺马,为了换取足够数量的马匹,纵开私市,售卖铁器,这都是官府允许的呀!”
听到这里,毛语文忽然觉得头皮还是麻了,
可怜他先前还觉得这事儿多简单,无非就是找到个人,还是个商人,然后直接把人抓到北京去,替太子了结了这事儿,那么他的大功劳不就到手?
可现在想来,这哪里是商人的事,这其中牵扯到了诸多官员,
这是……要命的差事啊!
一旦他们这些人,是太子派出来的这个消息走漏,查得又是私贩铁器之事,想来大同的总兵官为了对抗这种调查,估摸着手起刀落就是二十一个人头!
“坏了……”毛语文咬了咬牙,这事儿,整大了!
“先把他绑了,我要想想。”
占了一辈子小便宜的牢头儿碰上了大活儿,他给自己一个人找个地儿,细细想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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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语文想,事情不怕牵扯的广,就怕办得不如太子的意。
太子说大办,他要是小办,那就是胆魄不足,太子要小办,他要是大办,那就是脑子不够。所以如何处置,其中关键就是太子的心思。
至于什么哪种是对,那种是错,那不是他关心的东西。
这一节于他太过重要,他又不了解太子,不能瞎猜。于是他当即决定,叫来两个人,各塞了两个银锭,“两位兄弟,又要辛苦你们一趟,你们是东厂的人应该进得了宫,这封信务必交到东宫刘公公手中。若是找不到,就在我家的门口挂起灯笼,总之,这事儿一定要快!”
“是!”
送银子是客气,不送银子,毛语文的话他们也要听。
好在这距离,也总比张永去的浙江要近上一些。
……
……
朱厚照在宫里拿到信的时候多少有些惊喜,“这个人,会办事。”
刘瑾搭着笑脸,“殿下是指什么?”
“他会揣摩本宫到底要什么,这点儿就比一般人高明。”碰上好的人,他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夸奖,“咱们什么信息都没给他,但他马上找到了突破口,说明脑子好使,敢想敢做。到了不能自己决断的程度,又立即上报。你说这样的人,再大一点的事交给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重要的还是勋贵身份,看来趁手的人总归是越来越多了。
“那也是殿下给了他这个机会,否则始终是个牢头儿。”
“嗯。这事儿暂且先不提,”朱厚照开始思考,“大同的这事儿,你觉得是要大办还是小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