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缇丝看到唐娜的时候,少女的脸上还带着喜悦之情。
“我看到你们在花园里的练习了,看起来你和克雷顿相处得不错。”翠缇丝沉静地说。
“他就是个大混蛋!”
唐娜径直飞扑进母亲的怀里,小牛犊似的顶撞着母亲的胸口。她的欢喜不止如此,因为翠缇丝来到家里,克雷顿特意让其他家庭教师把课程缩短了,好让她们彼此陪伴的时间可以更长。
所以,她的上一句话完全是笑着说出的。
看到女儿这股欢快的劲,翠缇丝也不可能真的把这句话当真。
“你之前一直说着想要见克雷顿,现在见到他了,他和你的预期有什么差别?”
“和我想象得不一样,他坏多了!不过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虽然有时候会特别严厉,但之后又有办法让我笑起来。”唐娜抒发了自己的感想,接着又好奇道:“妈妈,您之前为什么表现得不喜欢他呢?为什么不邀请他来家里呢?老宅也是他长大的地方,他一定很想回来看看,而且他说自己也一直想见见我。”
翠缇丝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双手捧着她的小脸,拇指刮去她脸上的土。
“我并没有赶他走,是他自己不愿意回来,他害怕踏足那片熟悉的土地上,那会让他想起各种悲伤的事。”
“可他说是因为你不同意他回去。”唐娜模仿克雷顿说话的腔调:“要是你妈妈不同意,我一步也不能踏进老宅,他就是这么说的。”
“借口而已,他老是这样。要是他真的想回来,我又怎么可能阻止他?”
母亲的话让唐娜思考起来,几秒后,她不高兴了:“所以他其实没那么想见我。”
要是克雷顿真的想见她,就应该克服困难赶回巴特努的老宅。
翠缇丝却摇了摇头:“别太苛责他了。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在那里褪色、流逝,对他而言,家乡的老宅和土地并不是财富,而是压在他心灵上的枷锁。他可以像怀念一副画那样怀念家乡,但不可能像过去一样生活在那里。”
“他曾经回来过一次,但没有能克服这种障碍。离开了药物和酒精,他甚至无法入睡。”
唐娜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种感情,她一边思想着,一边在母亲的怀里打了个滚。
“他回来过吗?我没有印象了。”
“你当然没有印象,那会儿你还小,我们都住在城里。我是为了处理你的祖父母的葬礼才临时回到了巴特努,当时是邻居家的莫莉阿姨在照顾你。”
“哦。”唐娜眯起眼睛,忽然坐起来贴到母亲身边。
“妈妈,有件事我得跟你说,克雷顿说他其实不喜欢你。”
“借口而已。”翠缇丝的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从来都是那样,不敢对其他人吐露真心。如果不是仍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以他的年龄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也该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紧握玫瑰念珠,真心诚意地长叹:“唉,美丽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一种罪过。”
唐娜有时候也会疑惑自己为何能与克雷顿亲近得如此之快,但此刻疑惑忽然被解开了。
克雷顿自夸时的口吻就和母亲现在一模一样,恐怕她正是从他的身上体会到了与母亲类似的特质,所以才会快速地接受他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这就是至亲的感觉。
“既然是这样,我得劝说他放下对妈妈的感情,重新开始新生活。”
唐娜拍着胸脯站起来,自告奋勇要解决此事,她在翠缇丝欣慰的目光下离开了房间。
“什么东西了?!”
克雷顿坐在新书房里工作,听到唐娜的话立刻气愤地中断了书写。
他把钢笔放在一边,严肃地看向自己的侄女:“我之前没有结婚是因为想要找一个能够包容我的过去的富有智慧的女性,这并不容易,所以我才退而求其次,想要找一个有钱的寡妇,这至少能够使我的财产升值。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之后的几年不会再考虑结婚,但这也绝对和她无关,只是因为现在不害怕狼人的女人不多而已。”
唐娜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但克雷顿看起来毫不犹豫。
“唐娜,你去转告你的母亲,让她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是绝对不可能对她动脑筋的。”
“好吧。”
唐娜转身跑出书房。
“真是隐晦的求爱,但是我不能回应他。”翠缇丝感慨着。
富有智慧的女性,且不害怕狼人,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无疑就在此处。
唐娜也深以为然。
乌伦已经不在了,但翠缇丝的生活非常辛苦,还打算出家,这是她作为女儿不愿意见到的。而克雷顿照眼下的生活方式继续下去,也肯定会变成一个非常邪恶的人,他就需要一位美丽善良的女性指引他的生活方向。
如果他们在一起,就正好可以互补。
两个喜欢她的人也喜欢彼此,唐娜能从中得到宽慰,并且多了一个父亲,这就是最大的好处。
“或许是老人的决定影响了他,你去告诉他,那件事我们都该遗忘了。”
“哪件事?”
“他知道。”翠缇丝不愿意多说。
唐娜怀着疑问跑出卧室。
“我早就忘了,是她自己还记得!”
克雷顿推开椅子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唐娜认为自己找到机会解决疑问了:“什么是老人的决定?”
“不过是你的祖父母的私自决定而已。因为巴特努的习俗,他们对我的婚姻早有安排。”克雷顿不安地抱起胳膊,一说到这事,连身经百战的战士也不禁感到不自在。
“在巴特努有个习俗,当然,它现在已经落后了。那就是如果一个成家的男人不幸去世,而他的兄弟未婚,他的遗孀就要嫁给他的兄弟,而且这个兄弟必须同意,否则那个女人可以冲他的脸上吐唾沫。”
“你的祖父母知道翠缇丝的性格,他们没有明说,但在遗产的分配上做了暗示。”
“我得到了所有田地,而翠缇丝得到了所有房屋。这样,翠缇丝就算住在房屋里,没有田地也无法生活下去,而我空有大片土地,在巴特努也无家可归,唯有翠缇丝允许,我才能回到自己的家里。他们就希望用这种方式让我们不得不凑在一块儿,但我和翠缇丝都拒绝了这个最后的安排。”
克雷顿松开胳膊,空挥了一下:“这过去多年,我以为这已经是个共识了,她偏偏又要提起来!”
“可为什么不呢?”唐娜不解。
克雷顿总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唐娜:“你想看到我和你妈妈结婚?”
唐娜承认了这一点。
克雷顿笑了,他好像看到了世上最滑稽的事。
“听着,孩子,我可以为我的家人去死,这包括你和你妈妈。而我相信她应该也有这样的觉悟,但要是谁打算安排我们两个在一块儿,那不如先把我们统统按在水里溺死!”
唐娜有些不高兴:“您就这么不情愿吗?”
“请相信我,她和我一样不情愿。”克雷顿把手背到身后,决心和侄女讲讲以前的故事。
“你知道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吗?”
小侄女摇了摇头,于是克雷顿便将那段往事娓娓道来。
乌伦和翠缇丝相遇的故事可能是一段佳话,而作为乌伦的家人,克雷顿介入这个故事的时机和扮演的角色就显得有些奇怪。
不过这怪不到他头上。
那是一个令人倦意顿生的夏季,克雷顿·贝略十五岁,正在度过自己的第一段学校假期。
就像任何一个无所事事的人那样,他将学校的书籍和作业抛之脑后,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雕刻木头。
那天的气候很不寻常,明明前脚还是太阳高照,也不见有什么云,可没一会儿天上响起几声可怕的雷震,声音大得能让死人从棺材里坐起来。狂风就像一个无形的骑士在远处的麦田中驰骋,金色的麦浪在它的冲杀下来回起伏,与此同时,乌云的旌旗也在天上越聚越多。
他的父母和兄弟都带着新产出的农产品去城里赶集,只留他一人在家。所以听到雷声的那一刻,克雷顿就急忙跑到屋外抢救晒着的衣物。
在所有衣服都安全后,天上立刻下起了瓢泼大雨,天地间几乎连成了一片白色的水幕。
干完活,也到了中午,克雷顿便去厨房给自己煎了两个鸡蛋和一些培根。但当食物准备完,他又因为炎热和疲惫丧失了食欲。
于是他决定睡一觉再起来用餐。
那时候的克雷顿有一种本事,他想睡觉的时候很快就能睡着。
两个小时后,他终于醒来,回到楼下来享用自己的食物,但这时,已经有一个女孩在替他这么做了。
当过去的故事讲述到这里时,克雷顿的声音变得低沉:“那个女孩穿着修女的衣服,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神情坦然地好像在自己的家里,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我的亲戚,但看到那张不同寻常的面孔时,我就确认自己从来没见过她。”
“她当时套着我睡前收下来的衣服,坐在我的专属位置上,尽情享用着我的午餐。”
“她毫不吝惜地使用我最爱的野莓果酱涂抹面包片,而且两面都涂!”
令人发指的举动令只是在回忆的克雷顿也皱起眉头,愤怒的语气只还原出当初十分之一的情绪,但已经令人望而生畏。
“那她的手要捏在哪里呢?”唐娜忍不住问。
克雷顿回答:“当然是外面的那圈面包皮上。”
接下去,一个血气方刚的十五岁少年在家中遇到了这样一位不请自来的美丽少女,会发生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立刻冲上去同她搏斗。
不仅入侵房屋,还吃掉自己辛苦准备的午餐,少年克雷顿可以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嚣张的小偷!
“我们抓着彼此的肩膀使劲,尝试把对方摔翻,老实说她的力气着实不小,大得根本不像个女孩,我们僵持了一阵,谁也没得逞。然后乌伦就从门外进来阻止了我们,向我说明了她的身份。”
“原来她只是在路上遇到他,想要到最近的民居避雨,招待客人当然是要有付出的。所以乌伦请她把这里当自己的家,而她也是一个很实诚的人,听到个请求就真没有把自己当客人”
唐娜恍然,她仅仅是倾听这一段往事就已经感到尴尬。
“所以你们就是因为这件事而不合的。”
第一印象总是令人耿耿于怀,他们为此不想见面也很正常。
但克雷顿又否决了。
“并不是,我是一个典型的布利加人,对于客人是有求必应的,何况她也有意缓和与我的关系,所以我们很快和好了。事实上,如果没有我的支持,他们都不可能成婚。”
唐娜在桌子前面坐下来,全神贯注地听自己的叔叔讲故事。
“当初女孩里面流行着一种爱情仪式的传闻,据说只要和爱侣在早晨以及傍晚接吻一次,这样持续二百四十天,他们的感情就永远都不会消退了,并且必然能够结婚。”
“由于你的祖父母并不支持自己的大儿子和一个修女恋爱,所以乌伦和你妈妈当时就想试试这个仪式,不过他们遇到一个难题。”
“翠缇丝是个见习修女,她住在离我们家四公里之外的女修院,这不是一段近路,所以他们约好,翠缇丝在早上会趁着老修女们练声偷溜出来,跑到我们家来和乌伦亲个嘴。而到了晚上,就轮到乌伦去跑这四公里。”
“翠缇丝跑到我们家后,必须吃东西才能再跑回去,不然会在返程晕倒。只能由乌伦和我偷偷准备食物,然而任何食物的短缺都可能引起你的祖母英吉雅的警惕,乌伦上午也要干活,不可能不吃早餐。所以我决定把我的早餐让给她,缺的份额就在中午补回来。”
“所以那个爱情仪式起效了?”唐娜刚问完就捂住嘴巴。
这显然是生效的,否则她此刻也不会存在。
“它当然得起效!”克雷顿非常肯定:“我可是为了他们的爱情有二百四十天没吃早餐。他们要是最后敢分手,我第一个投反对票!”
说到这里,他摊开双手,对听得认真的侄女道:“说真的,骑马和射击都是乌伦教我的,那会儿正是他急切需要我的时候,我当然要支持他。”
“之后每当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也会邀请我,只是总是半道上就把我甩开。”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妈妈其实还生你的气吗?”唐娜不解地问。
“这倒不是他们有意而为,只是”克雷顿无奈地耸了耸肩:“你知道的,他们一个上午练长跑,一个傍晚练长跑,我当时只是个凡人,实在是跟不上他们啊!”
唐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