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妙真哪里肯依,她豪爽的性子,也不顾男女有别,一把搂住萧平安,就要硬灌。
可怜萧平安从未遇过如此阵仗,被她软绵绵身子一贴,吓的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了。
归无迹看他窘迫,也是笑道:“算了,算了,莫要再灌他们了。”神色一整,道:“你们三个倒来的巧,我等正有大事要做,你们一道跟来,帮个忙如何?”他前辈身份,如此说话,已是分外客气。
萧平安对他敬重,长辈有命,自不会推辞,宋源宝更是拍着胸脯,大着舌头道:“杨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宋源宝别的没有,就是讲义气!什么事,不要紧,都包在我身上!”他大包大揽,浑忘了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恨此人恨的牙痛。
次日众人分作两路,归无迹、杨安国兄妹只带了李全、张汝楫、郭方三、刘全等几个首领,会同萧平安三人,凑了十二人一支队伍一路向北,其余人则折道向东。
杨安国等人居然在林中藏了不少马匹,十二人一人一马,马不停蹄。路上归无迹偶尔与萧平安说些闲话,仍是不提所为何事。
萧平安三人倒也不急着问,如此路上行了足足两日,眼看离信阳城不远,却是折道西北方向,并不往信阳城去。
信阳地处要冲,东连淮南西路(今AH),南通荆湖(今湖北),北接河南,豫楚交融之地,有“豫风楚韵”之称。地势南高北低,岗川相间、呈阶梯之状。北部横跨淮河,据河以险,西南则有桐柏山、大别山,群山环绕,以为屏障。
众人朝西北走,正是入了桐柏山脉。桐柏山位于河南、荆湖边境,淮河之源便在桐柏山主峰太白顶北麓,山脉主脊北侧大部在河南境内,此地只是余脉,山势也不险峻。因信阳兵家要地,山中早开有道路,一路也时见有官兵巡逻。
归无迹等人道路熟悉,见了官兵都是远远避开,夜间也不停留,一夜一日便穿过山脉,到了信阳西北。
一路行来,萧平安却是越走越觉熟悉,山中道路似曾相识,自己好似走过一般。不由自主左右四下张望,似是有些奇怪。
宋源宝奇道:“萧大哥,你怎么了?”
萧平安道:“我怎么瞧着这边有些眼熟,好像曾经来过。”
宋源宝道:“对了,你是此地人,这不是到了老家了么。”
萧平安点点头,又看几眼,却还是想不起这是个什么所在。他年幼离开此地,再也未曾回归,昔日一些模糊印象已是全然对不上号。
众人连日连夜赶路,人虽未倦,马匹却是吃不消了。出了山地,便在一片密林歇息。此处地势较高,离大路不远,远处平野一览无余,林中还有一条溪流穿过。李全和张汝楫两人打了几只山鸡野兔,就在溪边洗剥了,众人燃起篝火,团团而坐。杨安国等人拿出酒水,又要灌萧平安三人。
闲聊一阵,归无迹忽然起身,遥指远方一处,叹息一声,道:“你等可知那边是何处?”
归无迹所指之处,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周边一片荒丘,只见杂草树木,也无异样。杨安国呵呵一笑,道:“那曾是个小县,名唤里县,十余年前,地方官玩忽职守,以至淮河决堤,县城被水所淹,百姓皆亡,此地就此荒废。”
萧平安闻听“里县”二字,忽如五雷轰顶,深藏心底的诸般记忆,突如泉涌,诸般回忆,纷至沓来。难怪他一路总觉道路熟悉,自己千真万确来过这里。
远方那片湖泊便是里县,自己在那里行乞多年。那里的街头,有好心给自己肉包子的李大娘,有曾经帮自己缝过衣服的张大婶,有一大清早就支起一口油锅的王大叔,见他来了,总是又打又骂,可骂完了,又总会给他一根炸的金黄酥脆的“油炸桧”,他的鼻端,如今还有那浓重的油香。在那里,他还被强征入伍,第一次见识战场之残酷,又因怯战被鞭打,险险丧命。
而眼下所在之处,正是当年遇到梅盈雪梅阿姨的地方。这密林深处,当有一个破庙,在那里,一位温柔善良,又不失英武果决的女子杀灭强敌,还给自己取了名字,托付自己一个玉函,自此改变了自己人生。
他心潮起伏,不觉眼眶已湿。
人一生或许会去过许多地方,但最难忘怀,便是故土。家边老铺子的卤味永远是最香的,即使长大了,梦中经常回去的,依然是儿时的街道,更别提陪伴你长大的朋友家人。一个人对没有居住过生活过的土地,是很难有感情的。而一个曾经生活,留下我们情感的地方,永远也无法忘记。萧平安虽是乞儿,却也把里县当作了自己的家。
一旁归无迹还在说话,道:“不错,可恨为官之人尸位素餐,玩忽职守,最后害苦的还是百姓。此地原也是耕种良地,能养活千人万人,如今却是一片荒芜。”
萧平安无心去纠正当年之事,此际他心绪难定,只想去寻一寻那破庙,起身道:“我有些事,片刻便归。”
宋源宝此际又喝的面红耳赤,哈哈大笑,道:“你去撒尿是不是,我都说了你喝不过我!”
杨安国也笑道:“萧兄弟去去就回,若要趁机躲酒,我等可不放过。”
萧平安也不解释,独自顺着溪边朝上游而去,这么多年过去,记忆早已模糊,只隐约记得附近有水流。
明月当空,晚风习习,林木之中,时有“咕咪”“咕咪”之声,叫人闻之心惊,萧平安知道这是夜枭出来觅食。
他心中激动,但毕竟年岁太久,早记不得具体情形。想寻到那破庙,走了大半天,却是没一处相像。心下沮丧,行到一处,林木忽然变的稀疏,一轮弯月正照在溪水之上,随波轻晃,散作一片银辉。忽然一阵心驰神伤,他年幼时不知,总幻想这位仙女般的阿姨不会死,但慢慢长大,又练了武功,逐渐明白,那位梅盈雪想必凶多吉少,不知如今尸骨何存安在。
寻了小半个时辰,越走越远,却无一处是,只觉当年若有大水,破庙不能保全,终不可寻。正待回转,忽听林中有哭泣之声。声音虽是不大,却是凄楚悲凉。
萧平安心下好奇,循声而去,走不多远,却是越觉道路熟悉,急行几步,果然见一处断壁残垣,虽建筑已经坍塌,但仍能分辨正是一处小庙。前后看了几眼,心中笃定,十之八九,正是当年自己遇到梅阿姨的破庙。
那哭泣之声更近,就在庙后林中不远。萧平安放慢脚步,入林四五丈,就见乱草从中,一处孤坟,矮矮小小,几不可辨。坟前一堆纸钱灰烬,一人伏在坟头,正自哭泣。想是哭的太久,声音已是沙哑。
萧平安却是大吃一惊,痛哭那人一身青衫,面容消瘦,正是沈放。
沈放却也听见声响,回过头来,见是萧平安,也是吃了一惊,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功夫,还是沈放先回过神来,抹了把脸,道:“萧兄弟,你怎会在此?”
萧平安见沈放更显清瘦,但面色红润,相比燕京一见,气色也是好了许多,道:“我来寻一位故人,你怎会在此,这……是?”
沈放道:“这乃是家父先慈。”
萧平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叔父叔母,我也当一拜。”上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沈放一旁还礼。
施礼已毕,两人也觉亲密许多,就在一旁坐下。沈放道:“此处荒郊野外,萧兄弟怎会有故人在此?”
萧平安触动往事,又觉沈放亲切,趁着酒意,将当年之事一一说了。他沉浸往事之中,浑未发觉,讲到一半,沈放已是泪如泉涌。等他讲完,这才发现沈放异样,惊道:“沈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沈放亲耳听闻母亲死因,前后因果,心中悲痛,更难抑制。燕京他便知道,其实燕长安所获密函,已经送到信阳郑挺手中。原来当年送信之人,竟就是面前这位萧平安。而这憨厚少年,更是与自家渊源匪浅,不但曾在父亲军中参与里县之战,更是目睹母亲与仇敌血战,然后义无反顾,前去信阳送信,就连他这名字,都是自己母亲所起。眼前一幕一幕,如同再现,万般悲苦,尽付嚎啕。
好容易止住哭声,对萧平安道:“你说的梅夫人正是家慈,萧大哥,小弟有一不情之请。”
萧平安听说沈放竟是梅盈雪之子,也觉匪夷所思。难怪自己镇江与燕京一见,都觉此人有些眼熟,更是莫名的觉得亲切。沈放面容,却是像母亲梅盈雪多过像沈天青,只是男女有别,这感觉虽有,却与面容不易对得上来。也是不想两人竟有如此渊源,连道:“你说,你说。”
沈放道:“我想与兄结为金兰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便如我亲哥哥一般,不知可否?”方才他听萧平安讲述过往之事,
情真意切,赤子之心,这念头便是越来越强烈。萧平安武功高强,名门高徒,这些对他并不重要。萧平安年纪轻轻,一诺千金,答应了母亲的事就一定做到,为此更是身陷囹圄,却是不屈不挠,艰难崛起,如此人品心性,才叫他佩服,值得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