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此节,登时放下心来,长舒口气。他也是在江湖上混过几天的人物,场面话自不用教,一挺胸,也是抱拳道:“你功夫也是不错,承……你我棋逢对手,今日打的好生过瘾。”他本想说承认承认,可这二字乃是胜利者专利,自己还是慎用,莫要惹这小子又不高兴。
一旁守卫之中,也有心眼伶俐之人,连忙跟着打圆场,道:“两位武功盖世,今日我等大饱眼福,也算开了眼界。”
人群中仍有反应慢的,还在发笑,少不得守卫过去,“啪啪”两个耳光,骂道:“傻笑什么,还不快滚。散了,散了,都他妈赶紧散了!”
萧平安嘿嘿一笑,自回木屋去了。
次日晚归,等着自辘轳井架处吊上矿石,正遇到刘常仁、韩童、贾富贵三人。三人之中,只有韩童筐中看似满的,想是分量够了。刘常仁差的不多,贾富贵却是只得半筐。
同组之人,按理说,不该差距如此之大。但此间挖掘,也没约定俗成的规矩,各自都有门道。若是分配不公,或是运气不好,再者自己不肯出力,有差距倒也难免。
萧平安见贾富贵弓着身子,半筐矿石也压的他脚步蹒跚,似是随时可能摔倒在地。此人本是个此间极其罕见的胖子,皮肤白净,手脚白嫩,实不像个做粗活的。想来还是名字起错了,富贵本来是好,偏偏他姓贾,混到如今田地也不奇怪。
众人看他当下模样,都觉他撑不过多久。这几日此人沉默寡言,双目无神,回到木屋便是倒头大睡,一言不发,次日无人踢打,绝不起身。
此间攀爬之时,不好持火把,须得有人上或下帮着照亮。萧平安几人后来,便等在下面。萧平安见那贾富贵颤颤巍巍上了悬梯,双腿踏在悬梯之上,止不住的发抖,爬几阶便要歇上一歇。
他爬的极慢,等在下面的人却无人出言催促。人人都已看出,此人气力已衰,能不能爬的上去还是两说。
此处矿场开采已经多年,眼见出产的矿石越来越少。但矿主也是明白,矿脉绵延千年的都有,此间一定还有矿藏,只是还未发掘。但让他下大力气探矿又是花费太大,还未必有收获。矿主索性不紧不慢,寻些矿奴来干,蚂蚁一样洒出去,说不定哪日就碰到大矿。这矿主算计精明,自然更不肯投钱。此处五六丈的高低,也不舍得出钱开凿阶梯,只挂了几个绳梯。据说此处多有人失足落下,运气好的摔断条腿,运气不好,便是直接送了性命。
就见贾富贵哆哆嗦嗦,终于还是爬到上面。下面有人摇头,似是遗憾此人不曾掉落。甚至有人出言讥讽,赌他活不过三日。
萧平安听在耳里,眉头紧锁。他在此已有些时日,这些人什么德性早已心知肚明。此间苦力,加上伐木烧炭、碎石的三百多人,倒有一半都是狱中买来的犯人,其中更不乏判了死刑的重犯。这些人本无道德可言,困的久了,哪里还有什么同情之心,有的都是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好人寥寥,越是凶狠无赖,才越能在这里活的滋润。
到了上面一层洞中,萧平安几步追上贾富贵,二话不说,拿过他背筐,将自己筐中矿石倒了一大半进去。
那贾富贵猝不及防,起初竟未反应过来,还道有人想抢他矿石。待到明白是萧平安给他,面上已有些松弛的皮肉不住颤动,双眼一花,险险流下泪来,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说不上来。
萧平安心头不忍,见贾富贵模样,更是说不出的滋味。看一旁刘常仁战战兢兢,却是无比羡慕的眼神,摇了摇头,招手叫他过来,将筐中矿石又倒了些过去。低声道:“你们两个,以后若是不够,就在井架那边等我。”
有些人受苦,一颗心满是阴暗怨恨,恨不得世间人人不好。也有人尝尽苦难,却始终心怀阳光,希望自己和旁人都过的快乐。萧平安自小孤苦伶仃,却未叫他变作铁石心肠,反是愈发的体恤疾苦。感同身受,尤其见不得可怜人,虽知道此举或许不妥,但看两人可怜模样,仍是忍不住相帮。
一旁韩童也凑过来,贼兮兮,阴阳怪气道:“哎呦,萧大哥真是热心肠,今日大发善心,也分我一点可好。”
韩童此人五大三粗,身材矮壮,眉骨突出,眼睛一大一小,样子倒也不算丑陋。但不知为何,一屋人中,此人给萧平安的印象最差,平常他也不爱搭理。见他筐中也是满的,转过头去,话也懒得与他说。
到了外面排队称重,萧平安大喇喇将筐子扔到地上。称重那守卫看他一眼,神色不变,称也不称,直接开口道:“够分量,下一个。”
萧平安也大出乎意料,他自己只余一筐,最多五十来斤,是个瞎子也看出不对,可那守卫偏偏视而不见,信口说来,面色都是不变。
萧平安摇头无语,心道,这世道果然是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恶人。想到自己在旁人眼中已经变了恶人,自己也是好笑。正待去一边抢饭,一个守卫靠上前来,面带微笑,道:“萧大哥是吧,咱们四哥请你过去一趟。”
萧平安奇道:“你四哥?”随即恍然,定是赵四了。
那守卫道:“是,是,四哥在村里备了酒饭,就等萧大哥过去。”
萧平安听说有酒饭,嘴里就是一酸,道:“我酒量差点,有肉么?”他这些时日粗茶淡饭,嘴里又是淡出鸟来。这倒也非是他嘴馋,习武之人,消耗巨大,无不能吃。常言道“穷文富武”,绝非没有道理。
那守卫赔笑道:“鸡鸭鱼肉,那岂能少得了的。”
萧平安如今身陷囹圄,自然也不怕旁人再有什么花招,当即道:“前面带路。”
回到村中,直奔南边。这村中东边住的,都是挖矿碎石烧炭的苦力,烧炉的工匠住在西边,守卫则是分居南北。这南边的木屋也是一般破旧,只是里面住的人少了许多,也多了些家具器物。
走过几所房子,就见一栋稍新的木屋之前站了一人,人高马大,满面堆笑,正是赵四。见了萧平安便是笑道:“萧兄弟,你可来了。”
萧平安冷笑一声,道:“你又想做什么?”
赵四哈哈笑道:“之前都是误会,误会,今日兄弟备下酒宴,就是要给萧兄弟赔罪。”
萧平安冷哼一声,进了木屋,他武功远在此人之人,也不怕他弄鬼。
屋内居中一张方桌,果然摆满了鸡鸭鱼肉。萧平安也不客气,走上前去,大喇喇坐了。
屋内并无旁人,赵四满面笑容,替他斟了杯酒,这才在他下首坐下。
萧平安如今也是今非昔比,江湖历练之下,也知道观察这些细节。见他主动坐在自己下首,倒是有些意外。看着面前酒杯,却不去动。
赵四知他所想,笑道:“昨日多谢萧兄弟手下留情,这一杯我先干为敬。”仰头将杯中酒干了,又提起筷子,每样菜都夹了一口。
萧平安这才撕下一条肥鸡腿,一口咬掉大半,放口大嚼。自己眼下处境,多些小心总是不错。
那赵四外表粗犷,实则倒也精细,着意奉承,伺候萧平安吃喝,待桌上菜肴少了一半,方才道:“这些日子,着实怠慢了好汉,我明个就跟他们说,萧兄弟你莫要去挖矿了,去炼铁炉子那边帮忙好了。”
萧平安本是拿定主意,自己就是来骗吃骗喝,此人说什么,自己都是不理。他昨日手下留情,乃是看的楚掌炉的面子,可没打算与此人尽释前嫌。谁知赵四忽然说了这句,他如今好容易找到排除体内异种真气法门,岂肯再换,摇头道:“不用,我就挖矿。”
赵四只当他是气话,愈发笑的灿烂,道:“要萧兄弟受苦,确是兄弟的不是。这新来的,若不是工匠,都得下去挖矿,此间规矩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萧平安头也不抬,眼角瞥他一眼,道:“少废话,我说挖矿就挖矿,你敢换给我看看。”
赵四吓了一跳,这才明白他是认真,百思不得其解,只道此人果真古怪,愈发不愿得罪,连连应道:“好,好,好汉果然与众不同。”他想不出理由,却不妨碍大拍马屁。
萧平安见他姿态放的越来越低,也是好奇,本未多想,此际倒有些忍不住,道:“你前倨后恭,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自己居然拽了句文,心中也是好笑。心道,我听师傅师娘,还有韩大叔话,这些日子倒是看了几本书,不想说话果然有学问了许多,在遇到沐姑娘,定叫她刮目相看,再不能小看我。其实赵四见面就暴打他一顿,哪里是傲慢如此简单。
赵四笑道:“哪里哪里,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兄弟敬萧兄弟是条汉子,只想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