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烟等人寻的这个滑竿,正面和两侧都有竹帘。那抬滑竿的乃是一对亲兄弟,哥哥名叫余化龙,弟弟名叫余化虎,都是身高体壮,虎背熊腰,看着就有把好力气。
离了灌口乡,行不到三五里,便入了大山。那西岭雪山方圆近千里,重峦叠嶂,千山万壑。从成都便能远眺的雪峰乃是庙基岭,高约一千七百八十丈,当地人称之为大雪塘。其实雪峰还在西边,离此地还甚远,已近吐蕃境内。
此际山中仍有积雪未化,老树枯枝,白雪乌山,一片萧瑟。
沐云烟一路话语不绝,云锦书心情恶劣,不愿理她,只苦了萧平安。好在余化龙和余化虎兄弟都是豪爽性子,不多时便与众人熟了,也爱说话,一路倒也不寂寞。
沐云烟笑道:“你说我对你好吧,我们都走路,就你有人抬。”
云锦书自然不去理她,“啪”的一声,将面前竹帘放下。
余化龙呵呵笑道:“这位爷,你老有的是钱,干嘛不多雇几个滑竿,也不须费力走这山路。”
沐云烟道:“你道这钱来的容易么,自然能省一点便是一点。”
余化虎笑道:“老爷就爱玩笑,那夫人如何坐轿?”
沐云烟道:“女人家岂能下地走路,这是面子,面子,懂么?”
余化龙笑道:“老爷这叫怜香惜玉,俺们懂,懂。”他二人着实孔武有力,抬着个人,于山路之上,仍是健步如飞,说话半点不见气喘。
沐云烟压低声音,道:“还有,老爷也不是舍不得坐轿,听说这山里有贼人厉害,切不可张扬,须知慢藏诲盗,钱财不可露白,出门在外,可得小心谨慎。”
萧平安不住摇头,心道,云兄身上那些都是什么,金光闪闪,只怕一千里外也瞧见了,岂不是睁眼说瞎话。
余化龙和余化虎都道:“老爷高明。”
沐云烟似是得意,又似想起了什么,道:“娘子,你身子戴的都是值钱的物事,可要拿衣服袖子遮住了,我听说这贼人眼睛毒的很,隔十多里都能瞧出金光银色来。”
云锦书只好“嗯”了一声。
余化龙道:“大爷也是夸口,哪有如此本事的贼人。”
沐云烟道:“这贼人的本事岂是你们晓得的。你们可知水盗吃鱼的故事么?”
余化龙道:“小的不知,老爷你给讲讲。”
沐云烟道:“相传鄱阳湖多水贼,有的专以劫掠儿童为生,有时候抓来的孩子不知贵贱,也不知家人是否疼爱,水贼就想出了个主意。先将这些孩子饿上几天,然后给他们吃鱼,若是先夹鱼背,多半就是穷人,榨不出多少油水;若是先夹鱼腹,家中稍有钱财,也能赚上一笔;若是一筷子先夹鱼眼窝那块肉,必是富人之家,而且娇生惯养,当是笔好买卖。”
余化龙笑道:“这贼人倒也聪明,只是若遇到个不会吃鱼的,岂不干瞪眼。”
沐云烟道:“鄱阳湖左近的人家,哪里有不会吃鱼的。”
余化虎道:“我觉着倒是鱼背好吃,鱼肚子软囔囔,鱼头更是没有滋味。”
余化龙笑道:“你个憨货,你才吃过几回鱼。”
萧平安一路不多言语,想到要遇山贼,却是有些紧绷,见沐云烟谈笑自若,云锦书更是闭眼假寐,似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也是佩服。突然看到前面远远山坳之中,一块大石之上,似是躺着一人,萧平安凝神观瞧,果然是个人躺在石上,道:“前面有人。”
几人都是吃了一惊,沐云烟看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影,气道:“大惊小怪,哪里有人!”
萧平安伸手一指,道:“那边山坳之中,第三块大石之上。”
沐云烟极力睁大双眼,也只看到大石上模糊一点,皱眉道:“我瞧就是个破石头,你眼花了吧。”
余化龙也道:“是啊,怕就是块石头。”
萧平安摇头道:“是个人,穿着藏青长衫,只是不见动弹。”
余化虎惊讶道:“这位爷,真要是个人,你这眼力,跟老鹰隼子也有得一比了。”
沐云烟道:“那过去瞧瞧。”
余化龙忙道:“老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是什么鬼狐仙怪,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沐云烟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狐仙怪,老爷我强盗是怕的要死,这狐仙倒没见过,过去瞧瞧,说不定遇到个美貌狐仙,正好给你们回去当老婆。”
萧平安道:“是个男的。”
沐云烟一瞪眼,道:“男的也去看看!”
好在那山坳就在前方,并不绕远,众人吵吵闹闹,已经走近,余化虎哎呀一声,道:“我的爷,还真是个人。”
余化龙道:“是个死人。”
众人吓了一跳,沐云烟道:“你怎知是死了?”
余化龙道:“这大冷天,躺在雪地里,还能有好?”
沐云烟道:“就算是个死人,咱们遇见了,也该将他好生收殓,也是功德一件。”
余化龙和余化虎都道:“老爷仁义。”
沐云烟又道:“说不定这人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余化龙和余化虎虎躯一震,齐道:“老爷英明!”
越走越近,果然见道旁山坳之中,一块大石之上躺着一人,一身青色儒衣棉袍,看年岁也不甚大,躺在石上一动不动。
余氏兄弟放下滑竿,余化龙道:“可惜,还是个读书人。”
沐云烟道:“你过去瞧瞧。”
余化龙登时面露难色,犹豫道:“老爷,我听说强盗都喜欢扮作死人,你若上前去看,跳起来就给你一刀。”
沐云烟也似吓了一跳,哼了一声,道:“没用的东西,你看他分明是个文弱书生,就算是强盗,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强盗,你胳膊比他大腿还粗,怕个球来。”
余化龙被他说的脸上一红,正要说话,身旁余化虎已道:“我去看看。”
沐云烟拍手道:“这才是个汉子,你去看看,搜出些什么金银财宝,到时多算你一份。”
余化虎哈哈大笑,道:“好咧。”顺着道旁斜坡而上,那山坳在斜坡之上,不过二三丈远。
眼见余化虎要到近前,石上那儒生突然翻了个身,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好觉啊好觉。”
余化虎猛不防吓了一跳,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只是浑身上下,邋里邋遢,一头黑发也是胡乱打个髻儿。余化虎颤声道:“你,你是活的?”
沐云烟已经骂道:“杀千刀的书呆子,赶快给我滚下来,干什么躲在这里,吓本老爷一跳!”
那书生看看众人,笑道:“这倒奇了,小生好端端的在这里睡觉,你等扰人清梦不说,反说我惊吓了你等,当真是强词夺理,凶蛮的很。”
沐云烟道:“呸,君子坐不垂堂,哪有好人在荒野倒卧的道理,分明就是个贼人。”
书生道:“你怎可污人清白,辱没斯文,小生行道困倦,在此歇息片刻,何罪之有。”
沐云烟道:“莫要废话,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身上带了什么,一五一十,从实招来,若有半句假话,嘿嘿。”
那书生吓了一跳,将身边一个蓝布包裹紧紧抓在手中,道:“几位是哪里来的英雄好汉,小生穷困潦倒,只有满腹诗书,可没有半点余财。”
萧平安忍不住道:“这位公子莫惊,我家老爷跟你闹着玩呢,此地荒僻,你怎会孤身在此?”
那书生长舒口气,拱手道:“尊翁好心情,险险吓杀我也。小生姓全,名瑾瑜,草字朴智,贱号临渊。小生要去大川镇,行到此处,听闻山中有贼寇,突然胆寒,想等些人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莫怪。”
沐云烟道:“原来是全不知,你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她故意说话含糊,那全瑾瑜也未听清,只道她说的是“朴智”二字,道:“是,‘朴’乃不加修饰,‘智’是通明事理,家父也寄望小生能坦坦荡荡,明辨是非。还未请教诸位高贤如何称呼?”
沐云烟大喇喇道:“李敢。”
余化龙与余化虎也报了名字。
问到萧平安,他脱口而出,道:“萧平安。”话一出口,便知不妙,他这一路之上,怕露马脚,也不敢说话,此际又分心在想自己练功走火入魔之事,冷不防有人问话,脱口就把真名说了出来。
沐云烟一瞪眼,道:“苟管事,你如今已经是我李家的人,如何还对原来姓名念念不忘?”
萧平安忙道:“是,是,在下李苟。”心道,我是李苟,我是李苟,怎地又忘记了,这沐姑娘当真刁钻古怪,竟给我起这么个名字,不是骂我是狗么,这名字叫我如何说的出口。
全瑾瑜朝萧平安使了个眼色,笑道:“兄台不忘根本,才是好的,请教表字如何称呼?”
萧平安微微一怔,沐云烟只安排他叫李苟,可没提过什么表字,只好道:“表字靖言。”古时男子弱冠方有表字,当年梅盈雪给他起名平安,却是没有表字。萧平安也是年过二十,师娘洛思琴才为他选了这么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