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都见过澹台老帅哥,方显绝却是头次得见,不过澹台大家的名头却是听过的。
而对于站在树下微笑看着这三位的澹台云舒来说,显然他是猜出了三人居中者为方显绝的。
整个衡阳地区,能让一军参谋长和HY市长陪在左右的,除了这位第10军前军长外,恐怕再无他人。
澹台云舒自从离开太行山,便已无军职,身份依旧是金陵大学教授,见着这三位,自然不用执军人之礼,以握手礼互相致意。
“今日我来福严寺中游玩,智圆法师请我给小法师们讲讲我华夏历史,一时兴起,说起此时我中华战事,在方军长面前班门弄斧了,还是请方军长给大家讲一讲,以免我误导大家。”澹台云舒说道。
哪怕是方显绝这样曾经手握重兵的大将,能让傲气如澹台老帅哥这般谦逊的,却真还没几人。
那还真不是说他的女婿在衡阳,属于这位的管辖属地,而是方显绝真的是员虎将。
第三次潭州会战时,时任日本第11军司令官的阿南唯几知道守潭州南门的是第9战区预备第10师,这位日本陆军中将一看这个部队番号前有‘预备’二字,就做出判断认为这是二流部队,于是将作战计划定为‘以潭州南门为重点攻击目标’。
阿南唯几的判断到没错,预备第10师本就是新兵多老兵少,且刚参加完第二次潭州会战,兵员也尚未整补完全,全师也不过7000人。
只是阿南唯几低估了当时预备第10师师长方显绝!
在接到守潭州南门任务的时候,方显绝就立下遗嘱,让副官交予自己妻子。
在南门之战战至第4日时,因为日军集结重兵对南门连续猛攻,阵地接连丢失,方显绝做为预备第10师最高指挥官,却提着手枪亲上一线督战,麾下心腹团长受此激励,亲自抱着一挺机枪带着自己的警卫连对日军执行反冲锋,仅当日就击退日军11轮进攻。
师长、团长皆亲临一线作战,大大激励了士气,预备第10师麾下主力团30团最终能自己走出阵地的,仅剩58人。
而日军不仅最终被迫退走,还在潭州南门阵地前遗尸超过3000,算是第11军在第三次潭州会战中损失最为惨重的战场。
战后,辖预备第10师的第10军荣颁军中最高荣誉‘飞虎旗’,被命名为‘泰山军’,方显绝也因此战升任第10军军长。
“还请方军长给我等讲讲!”一名年龄不过18的青年僧侣站起身,冲着方显绝双手合十。
手做佛礼,眼中却是闪烁着激愤之意,想来是先前澹台老帅哥所说引起的心中激荡。
“好!那我就给大家说说!”方显绝虽然心情略显低落,但看到这名青年僧侣如此关心战事,心中难免回想起自己第10军那些战死沙场的年轻官兵们。
他们,也是如此年轻,也是在听说日本人所做恶事之后愤然走向战场,而后付出年轻的生命。
这个世上,真的不能少了这些少年青年!
“刚才澹台教授所说的那些话,我在墙外也是听见了,中原之战如此溃败,原因很多,但我们做为中国军人,难辞其咎!
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历史不会重演,中国更不会亡!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百折不挠,生生不息,自有其潜藏的伟大力量。
我们这些人首先得感谢我们的祖先,正是他们的不断开疆扩土,让我中华有了地大、物博、人多三大优势,这也正好是倭族岛国的短板。
另外,五千年来,我中华民族经历过多少次战火洗礼,却依旧在这片土地上存在着,那是因为我们是世界上最耐劳苦的民族,能生存在其他人不能生存的环境,并且不断地发扬光大,这就是我们中国不会亡的缘故!”
方显绝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身处衡阳,那就说说衡阳战事。我最崇拜的一位先生,百里将军曾经在20年前做过这样的预测:“中日将来必有一战,以中日当前之国力对比,我中国在前期必然处于完全劣势。开战后,若津浦、平汉两线被日军占领,中国抗战生命线就转至洛阳--襄阳--衡阳一线,谓之三阳!”
先生还曾说过,从地理和民族特质看,湘省为中国心脏,一旦战事爆发,沿海工商业发达地带首遭战火蹂躏,所有工业将会转入山岳,而湘、川、滇、贵就是最适合地方。何以要重点提及湘省,那是湘省在历史的长河中长期处于政权边缘,民俗强悍,这里的人力和兵源相当于中国的普鲁士,是中国长期作战的最好根据地,他还断言中日战争的最后结局,三湘七泽,将是日军最大的墓地!”
此时,日头已然逐渐西斜,金色温暖的阳光穿过松林,斜斜的铺满半个院落,将这位第10军前军长的高达身影投在白白的山墙上。
那名站起身合十邀请方显绝讲话又坐下的青年僧侣听至此时已然是满目泪水。
站在不远处的老僧默然喟叹。
佛门清静,却依旧洗不净他这弟子内心的怨愤!
“各位,我们何其不幸,何日寇大了多年,今天又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但我们又何其有幸,在战火纷飞里还有这样幽静的地方谈经论道。虽然洛阳失守,襄阳也几度沦陷,但衡阳还在,我们的一线希望尚存!只要我们守住这条生命线,以时间换空间,化被动为主动,中国就不会亡!”方显绝此时的情绪明显激昂起来。
“如果我们每个中国人,上到国家统帅、大军重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下到普罗大众、僧侣道众,个个都有‘上马杀寇,下马学佛’的抱负,那我中国必定不会亡!”
那么眼中满含泪水的青年僧侣再也按捺不住,泪流满面的站起身,举起右臂高声大喊:“上马杀寇,下马学佛!”
一众僧侣亦纷纷站起身,跟着振臂高呼!
僧侣们雄壮的口号响彻山林,隆隆在山中回响!
清幽的千年古寺,在这一刻,已经注定是不再清静。
哪怕是神情淡定自若的老僧,此时眼神中亦不再向之前那般静若止水。
他是修行者,但身心依旧是中国人。
唯有赵君麦,看着被僧侣围着的同僚,眉头微微皱起。
方显绝和他在衡阳共事近一年,双方对彼此为人和能力都还算欣赏,不然今天也不会一起来这福严寺。
只是,方显绝一直和那位提携他担任军长而今又亲手将他逼出第10军的薛司令官不是很合拍。
就像他刚刚所说的这些话,其实已经很清晰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不久之后潭州和衡阳必有一战,但这显然和薛司令官的观点相悖。
虽然自己刚刚已经极为明显的提醒了他,但这位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或许用不了多久,他的观点就会被人传至薛司令处,这第10军,看来他是再也回不来了。
“小师傅,敢问法号?”方显绝这会儿却是因为尽说胸中之言,仿佛狠狠吐出一口闷气,将目光投向那个情绪高昂的年轻僧侣。
“我法号慧园!”青年僧侣连忙回答。
“好!你我还会再见的。”方显绝微微一笑,举步向外走去。
见过方丈又拜了大佛的方显绝一直走到寺庙门口,看向侧面山上山林掩映中一栋栋半西式青砖建筑拔地而起,侧首看向身边相送的澹台老帅哥道:“澹台先生留步,请问唐团长在何处,时光匆匆,上次见面距今转眼间就是近半年,我这都要走了,他如何还不来送送我?怎么的,是觉得我这个中将参议不配吗?那可小心我在何部长面前告他一状,让他以后都没这么快活喽!”
唐刀率领四行团可就驻守衡山这一区域,虽属于战区司令部直辖不归这位管,但在人家的地盘上,若真不来送行,那真的是没了礼数。
方显绝这席话看似是玩笑,但也有可能随时成为真话。
“唐刀他昨天就说过,如果方军长真要调离,那一定会来福严寺,那他这个工兵团长一定恭候大驾。”澹台云舒却是不慌不忙的说道。
“哈哈!唐团长这个自封的工兵团长名头取得好,取的秒,深得我心啊!那我这个参而不议的参议,无论怎样都要去见见这个工兵团长了。”
四行团在1942年底接调令,改属第9战区统辖,原本以为是接连两次潭州会战第9战区急需力量补充,唐刀想着还能参加一下第三次潭州会战。
结果,四行团直接被派驻于衡阳边上的衡山驻防,顺便在南岳这片青山上当工程兵,和打仗没有半毛钱关系。
原来,自从临时军事委员会南迁至衡山,数次来此地的那位和夫人就对南岳无比喜爱,第9战区的薛司令官就对建设南岳特别上心,想借以体现他主政湖南的政绩。
1939年以后,湘北连续五年战火纷飞,南岳建设反而突飞猛进发展,到了1943年,因为一个抗战英雄团放下枪炮拎起灰桶,更是进入建设的巅峰。
耗资数以千万银洋的南岳忠烈祠、忠爱社、体育馆、医院、疗养院、游泳池等相继建成,似乎抗战的硝烟已然散去,盛世即将抵达。
从1943年2月就抵达第9战区、战功赫赫的四行团没有参战哪怕一天,竟然在衡山上大兴土木,唐刀这个团长可不得就是个工兵团长吗?
所谓自废武功,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而唐刀呢!似乎干脆也就此沉沦,自9月初秋将妻子和儿子接来衡山,更是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妻儿游山玩水,一副享受人生的模样和态度,要不然方显绝也不会说出不让唐刀继续如此快活的话了。
从军人的角度,方显绝自是不想看到曾经军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就此放钝了,想在临行之前和唐刀好好谈一谈。
“既然唐团长都能猜到我会来福严寺一行,那我这个第10军前军长也绝不能丢了第10军的面子,我自去找他。”方显绝淡淡一笑,仰头看看天色,扭头对身边两位说道。
“我去看看明谨!稍晚些找你们会合。”
说完,就自顾自的走向香炉峰方向。
两名将领看着方显绝走向那个方向,亦是双双目中一黯,他们知道这位来福严寺,恐怕最主要的,还是想去那里看看。
那里,有一座刚建成未久的大型建筑群,名为南岳忠烈祠!
南岳忠烈祠幕天席地,主体建筑依山而建,自南向北,排列着牌坊、七七纪念碑、纪念堂、纪念亭、享堂,气度壮丽,规制严谨,状如中山陵。
忠烈祠四周,共有13座大型烈士陵墓,两侧青山翠柏,古松参天,安葬着第9战区阵亡将士的遗骸。
1938年江夏会战以后,那位在南岳召开军事会议,会上很多将领发言说,部队一路仓皇撤离,阵亡官兵多暴尸于战场,若无百姓收敛,鸟兽争食,其状惨不忍睹,这既是对阵亡官兵的不尊重,更影响生者士气。
反观日军,对战死士兵的尸体都尽量抢回,或焚烧,或掩埋,总不至于陈尸于阵地,成为鸟类和野狗的食物,为国捐躯却落得如此下场,足以寒了所有人的心。
那位在总结讲话中将这一点列为军中十二大耻辱之首,并自责道:“我军过去最遭敌人轻视的一点,就是我们阵亡将士的忠骸,有许多不仅不能抬回安葬,而且遗弃于阵地暴尸战场,真是我军之耻!”
会后,那位指定第3战区陈上将、第9战区薛上将牵头,成立了南岳忠烈祠建设委员会,历时4年,终于在1943年底建成。
四行团来这里驻守,建忠烈祠正是他们的任务之一。
而方显绝来这里,主要目的不是来找唐刀,而是来看望自己最为投契的下属,虽然他知道,唐刀如果想要见他,就一定会在这里等他。
自从踏入那块牌坊,踏阶而上,那座大坟已是不远,方显绝的双眼渐渐模糊了,他仿佛看到1940年春末那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年轻的参谋长孙明谨前来向他报道时,龇着一口白牙,一副温文敦厚的样子。
那时的方显绝成为刚刚成立的预备第10师的师长,孙明谨是他第一个参谋长,两个人都是黄埔毕业生,年纪相若,又都怀着杀敌报国的理想,都想把军队练成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很快就成了亲如兄弟的朋友。
孙明谨文武双全,长于谋划,擅长练兵,作战骁勇,从不挑吃穿,一件少将将官服都破了好几个洞,还是让人补了继续穿,遇敌作战时,却永远处在第一线指挥部,若有危急战况,更是身先士卒率队杀敌。
常德会战的最后关头,已经身为预备第10师师长的他更是提着长枪与日寇白刃战,连杀六人,却突遭日寇机枪扫射,身中五弹牺牲。
临死前还不忘交待自己麾下团长:“贯彻军部命令,达成任务!”
那日安葬这位少将师长之时,方显绝率领着第10军营以上军官,冒着绵绵阴雨,踩着两腿黄泥,沿着盘山公路牵引着灵车运至南岳忠烈祠。
12月的雨冰冷至极,但方显绝最冷的却不是身体,而是心。
他挚友之亡,不仅仅于日寇凶悍,更有某些人战时失误之责,但那人却是轻飘飘一句‘援军因路途艰险,抵达太晚!’就推卸掉了所有责任。
而如今,他更是要离第10军远走,不知何时才能再回这忠烈祠再见挚友之墓。
想到这里,饶是方显绝性情刚毅,此时也禁不住泪光闪闪。
泪眼模糊中,却看见挚友墓前,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那里,送上一束鲜艳璀璨的映山红!
一对青年男女,并肩而立,向墓行军礼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