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或许还是有人活着的。
因为,刚才还有人吹响哨音,肯定还有观察哨活着!
“三炮,三炮,你狗日的躲哪儿去了?是死是活,你特娘的倒是给老子吱一声啊!”默默看着这一切的蔡勇冠突然高声狂吼起来。
他喊的是自己手下一名班长的名字。
那是不甘心永远当绿林好汉的蔡勇冠从山寨离开的时候所带的几个铁杆发小之一。
如果不是他带着七八个人扛着七八条猎枪一上来就当了班长有了足够起点,还真不一定五年就成了中尉连长。
卫东来手下出了三人担当观察哨,于情于理,蔡勇冠手下都得出一人。
而这位和蔡勇冠一起下山有着一手爆破手艺,曾经在川省大战中用竹竿绑上三枚手榴弹炸开对手坚固堡垒的兵姓关,在经过此役后人称关“三炮”,喊时间长了,本名倒是没人记住了。
卫东来心疼自己的兵,蔡勇冠当然也心疼,那可是他从小到大相处了二十好几年的兄弟。
川省数年大战中都没损失一个,到这儿可好,仗还没开打,就先折了一个。
搁谁,谁不得心尖儿发抖?
无人回答。
有着一脸络腮胡子,身高不算高却壮实的像块门板一样的大刀中尉脸上写满绝望。
可眼里依旧抱有希望,毕竟,有人吹哨啊!吹哨的人,就必然活着。
“连长,连长!三炮班长在这儿呢!”他手下士兵的呼喊声遥遥传来。
三步并做两步,蔡勇冠跑了过去,脸上刚展开的欣喜瞬间化成了痛楚。
关三炮很明智,没有躲在无法扛住105榴弹炮威力的简易防炮洞里,他躲在炮弹形成的弹坑里,避开了被震塌活埋的惨剧,根据概率学,炮弹落进同一个弹坑里的几率极小。
可是,日军的炮火实在是太猛烈了。
他依旧受伤了。
躺在弹坑里的关三炮正在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胸前衣襟上大块黑色的血块分明是内腑的碎片,那是活生生被炮弹给震的,这里的川军虽不算百战之军,但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蔡勇冠知道,自己的老兄弟,活不了。
更令他心疼的是,在手下的兵抱着他的身子时,已经满是鲜血的铁哨子已经从他嘴边滑落,想来,刚才正是他,用出最后一丝力气吹响了铁哨,而现在,他已经无力了。
脸色蜡黄的关三炮,显然已经是到了弥留之际,正在拼命的吸气,企图再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但那,对于正在失去肺部张力的他来说,显然已是奢望。
生命很顽强,其实也很脆弱。
“三炮,你走,老子发誓,我蔡大刀,我全连弟兄,我青龙山大寨,必报此仇!”蔡勇冠猛然跪下,嘶声长吼。
中尉连长在战场上没用军礼,用的是江湖之礼。
因为,此滔天之仇光是他和麾下之兵已然不够,他的背后还有个千人大寨,数百条好汉会为自己死去的弟兄报仇,这是江湖规矩。
他的弟兄,活着的时候是军人,死了,就该回他的根之所在。
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半张着眼睛的老兵眼珠微动,没来得及看上自己兄弟一眼,狂喷着鲜血吐尽自己最后一丝气息。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在他完成自己的任务了以后。
他没有机会展现出自己的爆破技术,也没有机会冲任何一名敌军射出一颗子弹军,他只是在炽烈的炮火中求活,然后,于死亡之前,吹响了挂在胸前的铁哨。
和另外连铁哨都来不及吹响的三名同僚一样,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用命!
没有壮烈激荡,唯有悲怆。
没人明白早已必死的他是用了怎样的毅力鼓起胸膛里最后一口气息吹响了最后一声哨音,也没人知道默默死去的老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何要攥紧自己的胸口。
或许,是因为他那里很疼?
无人知!
因为,鬼子已经快上来了。
“三炮,你特良的别给老子闭眼,你就在这里给老子看着,看老子咋给你杀鬼子的。”跪在地上的蔡勇冠目眦欲裂,深深的看了一眼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一眼,便毅然起身转身冲入阵地。
牺牲了的兵固然令人心痛,但两个步兵连长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他们还得为更多还活着的人负责。
两人都泪别自己的兄弟,甚至没时间和他们进行最后的告别。
有人冲上来,抬走三具能寻找到的遗骸。
根据战前规定,在战况允许的情况下,战死的士兵将会被直接掩埋于山后坑道右侧的战壕里。
那里,早早的就被挖的又深又长,战时既是战壕,也是墓穴。
山前的战壕,地方不够。
在反斜面战壕里,负责整理关三炮遗体的人发现,死去老兵胸口的口袋里,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一个女人搂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穿着夹袄的女人显得极其拘谨,连笑,都是挤出来的,倒是孩子,笑得很灿烂,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泽。
如果不是蔡勇冠和关三炮等人从军,那些在山寨里靠着丈夫和兄弟‘劫富’讨生活的女人们,这一生都休想踏足城池半步。
这可能也是蔡勇冠和跟着他下山的弟兄们想改变的,他们自己没想过什么功成名就,他们只是想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生活在阳光下。
一个由乱世走向平和的国家,绿林终将成为过去式,他们竭力想改变后代的命运。
哪怕是用命呢!
女人和孩子或许都是第一次进城,一个拘谨胆怯,一个对山外世界充满着好奇,那是一个对他们而言都极其陌生的地方。
但为了在远方的丈夫和父亲,让他知道,一切都好。
她们用尽自己的全力留下了这张照片。
丈夫和父亲见到了自己的妻和儿,但是,他的妻和儿,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有人能无牵无挂,可军人依然是军人,不管你是何出身,军令一下,即奔赴战场,更何况是这种国战之时。
牵挂,终究变成活着的人才能奢望的情绪。
那是死去的人拿命换来的。
没别的期望,只期望,你偶尔能想起我。
原本悲怆的安葬,没有老兄弟送别,所有的老兄弟,都在战场。
积极请战的蔡勇冠很决绝,他麾下最精锐的一排,他和他所有的老兄弟新兄弟,都在第一线。
既然二鬼子要战,那就战。
我不要什么保存实力,一战就亮出家底,拿出精华,杀他个天昏地暗。
典型的绿林好汉浑不要命一去无回的心态。
只是,依然有人哭。
负责整理遗体的年轻川军,捏着从老兵胸前照片,嚎啕大哭,为这个平日动不动就骂自己这些新兵蛋子‘龟儿子’的土匪老兵而哭。
只是,哭不代表着脆弱。
至少,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像先前日军凶猛炮击时那般如同仰望苍鹰躲在灌木丛中的鹌鹑那般瑟瑟发抖,山那边的枪炮声炽烈,但他覆盖老兵苍白脸庞泥土时的手,无比坚定。
被牺牲感染的士兵远不止他一个。
再不问自己会不会死的土豆就呆在第一线,他手里的中正式步枪血迹未消,枪管却是保持着灼热的温度。
他的枪法很烂,可他却无所畏惧的朝下面开了超过20枪。
他的军帽上最少有两个弹洞,却奇迹般的活下来,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头皮感应到的灼热让他距离死亡仅仅几毫米。
但那,却从未阻止过他勇敢的朝着敌人射击,再射击。
他的枪和腰里挂着的子弹盒,都是独立营老兵留给他的,他的愿望,是在他死之前,把子弹打空。
老兵没说,但少年兵能感觉到他的不甘。
那他,就代替他完成这个愿望吧!
这,就是传承,并不会因为牺牲而结束,却因为牺牲而延续。
一个一个,一代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