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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58章立冠似碑

  玄鹿殿里的风都太规矩,卷起书页一角,但不真的翻过去。

  书页上平实的几段文字,牵系着淳于归的眼角余光――

  “……其首乃悬。时人曰,望之不似昏君。”

  淳于归见字即知全文,明白这是《秦略》里的篇章。

  《史刀凿海》是当今天子最常翻阅的一套书。

  至少在淳于归的视角看来是如此。他进玄鹿殿的次数不多,第一次是神临初证,和赵玄阳一起。最近几次,都是在洞真之后。

  但每次来这里,都可以看到这套史书被翻阅的痕迹。

  大抵这般心有乾坤的雄主,都不耐烦那些杂述杂议的历史评述,他们只看历史的原样,而将感受都深藏于圣心。

  《秦略》……

  就像蓬莱岛在海外孤悬,也偶尔会展现影响力,钳制东海。玉京山坐落在西极,本身就承担着压制秦国的重任。

  一真道首伏诛当然是好事。

  玉京山大掌教是一真道首,这对帝党来说也是一个收归道脉权柄的绝好机会。

  但宗德祯死得这么干净利落,无疑会大幅度削弱玉京山的影响力,对国势正隆的大秦帝国来说,这无疑又是献上一份大礼――西境已经没有力量能够钳制它了!

  有时候淳于归真替天子疲惫。

  一真道的事情还在收尾,天子又开始为西秦劳心。

  这天下六合,岂有一时一刻之安宁?

  偌大帝国看起来极是寻常的风调雨顺,真非殚精竭虑不可得!

  “司马先生已经许久未露面了。”皇帝合上了手里的卷宗,又打开下一本,随口说道。

  淳于归知晓自己的眼角余光被注意到了,赶紧藏好心思,专注地道:“司马先生著史求真,常常深入古地,几十年不见人也是常有的事。又快到订书的时候了,唯独这《史刀凿海》,他不会让人代劳,应该就在这几年,便会现身。”

  先前在春狩之时,天子忽然问他,想不想进诛魔军。

  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修为,做正将太屈才,做主帅又不够资历。

  景国不比齐国,似陈泽青掌春死、田安平掌斩雨的事情,在景国很难发生。如重玄褚良、祁问事,更是绝无可能。

  因为景国太古老,也太庞大了,盯着那几个位置的人太多。

  殷孝恒死了,后面不知多少人在排队。

  当然最重要的是,似诛魔、杀灾这些个天下强军,从来是道门的自留地,是决不允许他这样的帝党染指的!

  宗德祯一真道首的身份暴露出来,一度叫他看到了机会。

  去不了诛魔军,杀灾、荡邪总能替一个?

  尤其是在刺王杀驾驭发生的那一刻,他还奉姬玉珉之命,前去坐镇枯槐山……

  在天下第一的中央帝国,一跃而为八甲统帅。这对他的政治生命来说,是巨大的跃迁。由此带来的资源和权势,乃至于对整个家族的积极影响,都是清晰可见的。

  不过在天子亲上玉京山之后,这种可能性就消失了。

  玉京山惹出来的麻烦,天子抚平了。

  玉京山扛不住的压力,天子顶住了。

  那么玉京山应该谁说了算?

  天子要为楼枢使谋求玉京山大掌教之位,那么八甲统帅这样重要的位置,玉京山就绝不可能再放出来。

  他心中不免有遗憾,却也只是遗憾。

  “明天就是大朝了,总宪又上了章。”天子拿起手里的奏章,轻扬了扬,面上看不出喜或怒,只道:“楼道君那边怎么说?”

  当今天子展现无可争议的实力暨一真道首伏诛之后的第一次大朝,必然会对整个帝国产生深远的影响。

  一真道被拔除、玉京山大掌教被处刑所产生的巨大的权力真空,将在这次大朝上得到填补,这是涉及到整个中央帝国的巨大的权力调整!

  而真正的决定,早在走上中央大殿之前,就已经决定。

  如闾丘文月前次在殿上乞死,皇帝在朝堂上掀开底牌,直面道门三脉的压力,反而逼得道门退步……那种跳在餐桌上的激烈角逐,才是比较罕见的事情。

  天都大员们,耍的是体面的游戏。

  总宪商叔仪上奏,又涉及楼约,无非是楼约次女楼江月加入地狱无门,袭击镜世台台首傅东叙,干扰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追缉秦广王一事。

  御史台是一定要就此做出严厉处置的。

  当时在遇刺之前,天子就说,楼约会给个交代。这才留了楼江月一命,且没有立即往楼约身上牵扯。

  但一直到现在,第二天就要大朝了,楼约都没有做出令诸方信服的恰当交代!

  尤其是淳于归还听说,楼约请大司首欧阳颉向御史台施加压力,强行把楼江月带回了缉刑司……

  天子口称“道君”,显然还是对楼枢使有偏向的。

  淳于归心中斟酌着,回禀道:“骤拔一真道,帝国失血颇多,受创极重,不免有仓惶之心。举国上下,纷乱难制。楼道君身担重责,很多事情大概都还没来得及处理……想是需要时间。”

  天子挥了挥手:“传他来。”

  自有守在殿外的太监去传命。

  淳于归正掂量着是不是该告退,又听天子道:“你在这里等着。”

  他便站定了。

  他心里明白,他站在这里,也是对楼约的一种提醒和催促――提醒楼约,帝党对其倾斜了多少资源,他应该怎样做决定!

  楼约来得很快。

  几乎是淳于归才调整好站姿,他便大踏步走进殿中来。

  虎啸山河的长袍高高扬起,而又寂寞地垂落。

  “臣,叩见天子!”

  这魁伟的身躯直接拜倒,伏于地面。

  当世衍道,超凡绝巅,修士之君!这个境界的修行者,是可以见君不拜的,更不必行此大礼。

  这一拜所体现的决心,所代表的求恳,几乎不言自喻。

  但当今天子又是什么人呢?岂有一再的容忍?

  淳于归一时忐忑,不敢抬头看。

  天子依然在慢悠悠地翻书,好像丝毫未被影响,只道:“起身罢。”

  楼约伏地未起。

  “朕让你起身。”天子说。

  楼约反而贴地一叩,发出“嘭”的一声响。他的声音也几乎贴着地面:“臣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天子终于第一次停下看书,移过目光,看向楼约:“抬起头来。”

  楼约就这样伏在地上,仰头看天子。

  玄鹿殿里的景国皇帝,身上未着冕服,只是常衣,头上未戴平天之冠,只是一束玉环。失去旒珠的遮掩,视线少了几分莫测,却骤增几分赤裸的威严!

  景天子注视着他:“你说什么?”

  楼约伏地仰面,呈现出待宰的姿态:“臣深知自己有负皇恩,纵然粉身碎骨,也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啪!

  景天子直接将手里的书卷砸了出去!

  就这样砸到了楼约的头上,砸垮了他的颅骨!

  堂堂中域第一真人所成就的衍道,有望登顶玉京山,成为玉京山大掌教的当世真君,竟然被一本书,砸塌了脑门!

  那卷《秦略》,就这样嵌进楼约的脑门里。

  听不进去,砸进去。

  淳于归几乎惊得当场跳出殿外!强行镇着蕴神殿,才压住惊悸的心神。

  那厚厚的一卷书,竖插在楼约的脑门,如同带血的冠。

  “你不需要给朕一个交代,因为朕对你有十足的信任。”景天子的声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怒:“但你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因为你要坐上那样的位置!”

  楼约伏地如尸,立冠似碑,一任鲜血立即淌了满面,恳声道:“当年我与七恨同游,起先我不知他身份,与之倾心相交。后来我猜到他的身份,恨其所图,想要将计就计,诱杀魔君。可是从头到尾,我知他不知他,都在他的控制下。我的心思,如他掌中之纹。我的意志,是他靴下之草。在这场我和他之间的交锋里,我输得一败涂地,输掉了所有,险些堕沦魔界――”

  “今日之悲,皆肇始于我的无能。”

  “今日之恨,皆以楼约为其名。”

  “楼江月为元屠住命,非她所想,非她所愿,非她所因。她什么也没有做,只因为是楼约的女儿,就招致这样的命运――”

  “陛下,我杀掉她,就抹掉了我的错误吗?”

  楼约叩头在地上:“还是永远地……钉死了我的罪孽!”

  淳于归是第一次见得这样的楼约。

  这位中域第一的太元真人,参透《混洞太无元玉清章》的盖世人物,从来都是掌握宇宙,高岸威严。

  何曾有过这般伏地乞恕,泣血待宰的时刻?

  他亦是在今日,才知当年有这样一段往事。

  可以说,仅凭楼约曾与七恨魔君相交一事,杀他便有其因。天子还能容他,还能予他如此的信任,实在是莫大的胸怀。

  凭公心而言,在当今局势里,楼约亲手杀掉楼江月,是最好的选择。

  如天子所言――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楼约只有亲手杀掉楼江月,才能真正“斩旧孽”,完成从楼枢使到楼道君的彻底转变。他只有大义灭亲之后,才能走上那洁白无瑕的玉京山,高高在上地执掌道脉一教。

  只要楼江月还活着,这就是一个楼约永远不能回避、也永远无法遮挡的伤口。

  任何人都可以以此攻讦楼约,而楼约百口莫辩。

  事实上楼江月能够活到今日,都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能够在错综复杂的中央大景,一路走到如此高位,楼约这样的人物,竟然会留下自己致命的弱点。

  谁又能想到呢?

  坐在那里的天子没有说话。

  伏在地上的楼约,悲声如泣:“臣亦知只消一刀,从此天高海阔,道脉登顶,进能不负陛下厚爱,退能全我一生所求。但这一刀,当年没能斩在襁褓,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难斩落――”

  “臣犹豫徘徊的这些年,也是江月抗争元屠的这些年。臣眼睁睁看着她慢慢长大,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看着她每日每日地活在痛苦之中,却又每日每日地挣扎前行。她多么不容易,才长到今天!

  “她虽一心求死,臣无能全其所愿。”

  “臣去缉刑司刑狱里,见了江月一面。”

  “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她说了所有的理由,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一点没有说――”

  “她只有犯下这样的罪行,我才救不了她,不必受良心的谴责。”

  楼约趴在地上,爬了两步,扬起血色模糊的脸:“她是爱我的。”

  一时分不清脸上的血或泪:“爱我这个不能保护他的父亲。爱我这个面目可憎、连累她有今日的血脉至亲!”

  淳于归耸然动容。

  世上所有的痛楚,抵不上为人父母的伤心。

  他感受到了楼约这些年的挣扎。

  也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位楼枢使。

  “下去吧。”皇帝坐在那里,面上没有什么情绪。

  “陛下!”楼约又一头磕在地上,顿见血印。

  “楼江月可以不死,但也不能放。”景天子挥了挥手,声音里终于见了几分疲意:“就这样吧。”

  “臣,叩谢天子!”楼约再次叩首,而后倒退着,一步步离殿。

  从楼约进门,到他走出玄鹿殿,整个过程里,淳于归都缄如石塑,大气不出。

  能够与闻机密,自是得了天子信重。

  但有些秘密,听闻即背负。

  他不确定他真能承担。

  狱中永囚,就是楼江月的命运。但是对楼江月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天子终究厚爱楼约。

  “古来人心难测,你虽高在云端,又或混于泥尘,不能掌握所有。”

  天子幽幽一叹:“朕给他垫好了登顶的路,他只需要一抬脚,就能走上那一步。”

  “亲情,权势,力量,你说他怎么什么都想要呢?”

  “朕也不能什么都拥有啊。”

  皇帝的手垂在椅上,指尖血珠忽而滴落如雨,在地砖上是点点次次的花开。

  一书砸破楼约的脑门,当然不至于叫这位皇帝受伤。

  冒出指尖的血,显是他与一真遗蜕搏杀的残留。

  当然,侍立在玄鹿殿中,淳于归又岂敢假定这就是真?

  天子想让你看到的,才是你能看到的。

  淳于归近前一步:“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无妨。”

  天子叹息着说他也不能什么都拥有,淳于归不免想起,近来在天都沸扬的传言――说是大景皇嗣里,就有被一真道蛊惑的成员。刺王杀驾若是功成,宗德祯本就准备扶其登顶……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半蹲下来,以手拭血,将地上的血迹慢慢拭尽。

  景天子就静静地看他做着这些,忽然道:“太虞真君提剑将出东海,但有人把徐三完好无损地送回大罗山,他便坐定了――这事你有什么头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