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新大陆。
阴郁的天穹之下,一线昏暗的光从云层的间隙照落,照亮了礁石前方翻涌的灰色海浪。
无数尖锐的礁石自海岸上杂乱无章地向着天空突出,锋锐地像是刀锋那样,将一遍一遍涌上来的海浪切裂了
破碎的海浪中浮起了折断的轨杆,还有烧焦的船帆,无数粉碎的杂物冲刷上了海岸,半埋在沙砾之中。
还有更多的则再次被海浪所带走。
消失在深海之中。
寂静里,有一个消瘦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海岸上。
好像石像一样,无声地等待。
难以窥见他的容貌,因为那容貌过于俊美,尘世的光芒难以照亮。也不知如何去端详他身上的衣袍,因为那衣袍过于庄严,双目无以承载。
唯一慷慨展露在这海天之间的,只有他头顶肃冷庄严的白冠,宛如真理、宛如奇迹、宛如一切不可思议的事物那样。
它存在于此处,真实不虚。
那么一切便如同梦幻泡影,在它的面前难以彰显自己的实质,只得驯服地承认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在这仿佛永恒的等待之中,孤独的白冠之王无声地伫立在大海的边缘,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看着无数船只航行在惊涛海浪之间,无数人吟诵着自己的名讳,无数人绝望的呼喊或者虔诚的祈求。
可是却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虔诚而施以援手,也不因他们的悖逆和狂妄而降下惩罚。
只是等待。
浑浊的海浪之中,几张破碎的舢板踉跄地向前爬行,狼狈地匍匐在了岸边。
泡在水中的遇难者们脸色苍白,艰难地抱住面前的礁石,爬行在那尖锐的锋面之上,任由自己躯壳被切裂,艰难喘息。
悲凉地仰望着身后。
那庞大的船队停滞在了海面之上,熊熊烈火旺盛地燃烧着,不断传来了惨烈的嘶鸣和哀嚎,许久,许久,尽数沉没在了距离救赎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那些苍老的幸存者们低下头,斑驳白发之后的面容上流下了浑浊的眼泪,可是却不敢在去看。
而是低下头,跪倒在浊浪里,虔诚地叩首,一寸寸地匍匐向前,拜倒在那至上的存在脚下。
“请您怜悯,至上的白冠之主啊……”
老泪纵横的引领者昂起头,祈求着神明的垂怜。
于是,白冠之王低头俯瞰,可平静的眼瞳之中却毫无任何波动:“坎贝尔氏族的彼得,罗素氏族的西蒙,杰克逊氏族的加西亚,卡佩氏族的海伍德……”
就此,一一点出俯首者的姓名,至上的存在轻声发问:“你们为何而来呢?”
“觐见与朝贡。”
老者再度叩首,泪水落入了砂砾之中,无声地消融:“我们……我们想要为您献上一切,我们的所有……伟大的至上之王啊,我们举族而来,倾尽了所有,可如今……可如今……
除了沦为诸神走狗的叛徒——赫尔辛氏族之外,我们十六个吸血种的氏族,数百位菁英和上千名族人、积累了数千年的财富与家产,所有的所有,已经尽数在诸神的愤怒中葬身在这冷酷的风暴中了……”
他说,“如今,除了我们十四个人的性命以外,我们已经没有东西能够献给您了。”
寂静中,白冠王漠然地倾听着,却没有说话,只有老人们颤颤巍巍地拜倒在地上,卑微地叩首祈求。
直到他发出声音:“那便献上牺牲吧。”
引领者愣住了,旋即,如蒙大赦,回头向着身后招手。于是,便有人膝行上前,捧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将沉睡的婴儿放在了纯白之主的脚下。
在沉睡中,那小小的婴儿甘甜地吮着手指,仿佛沉浸在美梦里。
老者们期冀地抬起头,仰望着白冠王的容貌,不顾那肃冷的威严刺痛了自己的双眸,血泪缓缓流下。
许久,白冠王微微颔首:“可。”
于是,老人们便笑了起来,好像得到了解脱那样,恭谨地叩拜在至上之王的面前,赞颂着他的仁慈和恩惠。
最前方的引领者自怀中抽出一把尖刀,虔诚地举起,刺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流出。
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将刀柄递给了身后的人,然后,悄无声息地化作了飞灰。
然后是第二个老人走上前来,拜倒,献上自己的血,消散在风中。
一个又一个。
直到最后,那个老妇人将饱蘸鲜血的刀锋刺入心脏,可是无情的死亡却并没有到来。她愣了一下,惊恐地再次刺出一刀,可是生命却依旧在延续。
“不必惊恐,你的牺牲,我已经收下了。”
白冠王平静地吩咐:“有朝一日,我会去向你收取,但不是现在。”
他说,“你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你要继续存在。”
“万分荣幸……请您降下启示。”
在如此恩赐和慷慨中,老妇人留下了感激的热泪,虔诚叩首,等候着王者的敕令。
“带着这个孩子往东方去。”
白冠之王说,“去金牛耸立之处,便是我给你们的应许之地。”
“你要将他抚养长大,告诉他你们今日所献上的牺牲和虔诚,也要告诉他,旧的血在今日流尽了,但新的血会生生不息,因为将来全世界的血都会到这里来。
你们失去了族人,但会有新的族人诞生。今日你们失去的财产,来日将会得到万倍乃至更多。”
白冠王如是宣告:“这便是我与你们的约定,去将它铭刻在金牛的石基之上,只要金牛存在一日,你们的繁荣便坚不可摧。”
于是,在虔诚的赞颂之中,老妇人抱起了婴儿,叩首向着东方走去。
消失在这荒野之中。
一切重归寂静。
可漫长的等待已久在继续。
无数人到来,无数人叩首,又有无数人带着救赎离去了。
自始至终,白冠王都平静地见证了一切。
直到许久之后,远方海面上的迷雾中,有一艘小小的救生船漂流而至,载着那个不应该存在的少女。
那一张虚无的面目上,白冠王的眼眸似是抬起,旋即了然。
“新的事象分支么?”
他漠然地评论,“你们创造出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空想,工于心计地营造出了不应存在的未来……这又是谁的安排呢?”
在他身后,有三个人影浮现。
苍老的老者、披着黑衣的女人,还有带着眼镜的中年人,不应该存在于这里的来者们抚胸行礼,觐见白冠之王。
白冠王漠然地瞥了一眼,语气就变得嘲弄起来。
“DM?永无止境的冒险和孤掷一注能够得到什么?乌托邦么?”
老者面容平静,眼眸低垂。
“ST?永恒的黑暗和暗流斗争,在勾心斗角里能够导向光明的未来么?”
黑袍的女性没有说话,微笑不变。
“KP?你追求的又是什么?超越人知的知识?超越人智的智慧?”
白冠王轻而易举地洞彻了来者的本质,傲慢不加掩饰:“超越人知的知识对人类毫无启发,超越人智的智慧对人类毫无用处。
当勇气竭尽,恐惧的尽头便一无所有。”
“——你们所求的乃是幻想,得到的便只有虚无。所谓的‘天国’,就是这么毫无意义的地方!”
“可这就是我们的使命,不是吗?”
来者们开口,那三个声音重叠在一处,“永恒的索求尽头,必然存在意义。”
白冠王的眉头挑起,许久,漠然地收回了视线:“那么,来自另一个时间线的客人们又为我带来了什么呢?”
“一个可能。”
DM开口道:“挽救的可能。”
“又要带走什么呢?”
ST说:“一个希望,避免重蹈覆辙的希望。”
短暂的沉吟之后,白冠王颔首:“公平的交易。”
他伸出手。
于是,三人展开手掌,三张破碎的书页重合在一处,化作了一张古老的卷轴,落入了白冠王的手中。
自海潮的静寂澎湃中,那个威严的身影消散在虚空之中。
不,应该说,他们被白冠王送出了自己的领域。
还有那一艘缓缓靠岸的救生船。
在船上,在海浪中浑身湿透的少女自昏沉中苏醒,睁开困倦地眼瞳,凝视着这陌生的世界。
冷酷又阴暗,残忍地好像容不下一丝温暖。
“她冷了。”
ST怜悯地说道,自身上摘下了漆黑的长袍,轻柔地包裹在了少女的肩膀上。
“是啊,又渴又饿。”DM叹息,点燃了篝火,火焰上的汤锅沸腾,浓汤翻滚,而鱼肉已经烤的酥脆。
“而且孤独又痛苦。”
KP挥手,阴云散去,浊浪澄澈,璀璨的阳光照耀在海天之间,一丛丛绿色的植物和鲜花自锋锐的岩缝之中生长而出,世界一片美好。
少女呆滞地看着他们的样子,有些恐惧地向后缩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破碎的斧刃,“你们是什么人?”
“来迎接你的人。”ST温柔地凝视着她:“和你同样,不属于这里的来客。”
DM颔首:“与你相似,属于不存在于现实之中的幻想。”
KP耸肩:“本质雷同,不曾活在世上的幻影。”
只存在与记录和传闻之中的精魂们如是说道,凝视着面前的少女,眼神和煦又温柔:“但你和我们不一样。”
“是啊,不被使命所束缚。”
“拥有自由和未来,拥有可能。”
ST伸出手,将她轻轻地拉起,将她引领在篝火之前,体会温暖。
“你们……是来找我的么?”
莉莉不可置信。
“确切的说,我居功至伟,精准地截留了你的记录,创造出了通往这个虚构分支的路径。”KP得意地开口,察觉到两个同伴狠狠瞪过来的眼神,顿时尴尬地笑了笑:“好吧,中间还发生了一些意外,但总之,结果圆满就对了,恩,圆满。”
最终,他讪讪地闭嘴。
ST说:“我为你带来了乳香。”
她展开五指,展露出纯白晶莹的凝脂,承载着纯净祈愿。
“我带来了黄金。”
DM说,自从怀中捧出盒子,在打开的盒子里,绚丽的金属闪耀着贤者之石一般的辉光,彰显着不灭的信念。
“咳咳,末药。”
KP手忙脚乱地取出了一串琥珀,琥珀倒映着火光,宛如饱经磨砺之后绽放光芒的心智。
于此,赋予带来奇迹的祈愿,令她自虚无中得以回归现实。
紧接着,给予不灭的信念,让她不会在无数的纷繁事象中迷失。
最终,赠予坚定的心智,愿她能够在这迷梦一般的尘世之中走到尽头。
于是,虚幻和真实在此翻转,幻想和现实的界限被颠覆。
凭借着一条虚无的记录,四百年前的历史中衍生出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分支和假想,曾经的过去在众多的传说和逸闻之中渐渐变化,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故事。
流传到四百年之后的故事。
在恍惚之中,少女好像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着他们。
“我是……虚构的吗?”她轻声问:“是假的?”
“你将存在。”
逆行而来的贤人们如是断论:“否定神迹的稚子与否定深渊的圣女、虚无中起源的灵魂、纯粹之人——海拉,你的存在,正是这奇迹的证明。”
他们凝视着少女,带来了新的命运:“在久远的将来,将会有另一个关于地狱与天国的故事再一次被讲述。”
“而你,将成为人类。”
“成为传说,事象的精魂。”
“成为创造主,且远胜于我们!”
“去见证这一切吧。”
他们说,“从此刻而始。”
这便是遥远的时光之前,这个故事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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