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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怎么筹,借粮呗。”吴为叹息一声道。
“问谁借?”王贤沉声问。
“大户呗。”吴为道。
“大户有粮么?”王贤瞥他一眼。
“当然有。”吴为点头。
“杯水车薪吧。”王贤淡淡道。
“不是。”吴为摇头道:“大户们有的是粮食,越是灾年,大户家里的粮食就越多。”
“他们哪来那么多粮食?”王贤道:“又没有多少粮田。”
“从上月开始,每天都有粮船抵达本县,多的时候一天十几条。”吴为道:“虽然各县现在都不许粮食外流,但他们官宦人家,有在外头做官的,总能想办法弄到粮食。这些粮食都运进深宅大院里,十年也吃不完。”顿一下,难掩鄙夷道:“就这样,他们的家人还每日到粮店排队买粮……”
“一点便宜都不放过啊。”王贤冷笑道:“果然是为富不仁。”
“为富不仁是对的,但说一点便宜都要占是不对的。”吴为恨声道:“他们不在乎自己多得那点粮食,他们在乎的是,让老百姓少得一些粮食!”
“为什么?”王贤的脸阴沉下来。
“不闹饥荒,他们怎么从百姓手里低价买地?”吴为切齿道:“他们就等着老百姓断了炊,向他们借贷了。到时候,平时二十两银子一亩的茶园,他们能用一石粮食换回来!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却还顶着善人的名头!”
“无耻,无耻之尤!”王贤其实早已知情,他本是要试探一下吴为,看看他屁股到底坐在哪边。但听了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大明朝的士大夫实在是太无耻了!不禁怒声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整天挂在嘴上‘仁者爱人’,就是这么爱的么!”
“大人消消气。”吴为给王贤端杯茶道:“这关口,再恨也不能露出来,咱们还得求着向他们借粮呢……”
“不能借,一借百姓就知道仓里没粮了。”王贤却断然道:“到时候恐慌一起,反而害了百姓。”
“不用借的怎么办,硬抢?”吴为苦着脸道。
“硬抢也比用借的强。”王贤冷声道,“实在不行,让那些个明教徒攀咬一通,给他们安个通匪的帽子,看他们不乖乖纳粮消灾!”
“够狠……”吴为擦擦额头的汗道:“那样一来咱也不用在富阳混了。”
“你不用管了,让杜子腾照常放粮,不要减量,”王贤说着起身。
“大人要去哪?”
“去梯田看看……”王贤丢下一句,便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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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子声中,十六根儿臂粗的麻绳,像一把张开的大伞,将沉重的石墩子高高拽起,又重重地落在地上,将地面夯实夯平。
在富阳城外的龙门山上,到处是垒石筑坝、打夯压台的民夫,热火朝天的场面,令观者热血贲张,恨不得也卷起袖子参与进去。
开垦梯田是件耗时耗力的大工程,需要数代人合举族之力才能完成,不是你想开就能开的。是以富阳县虽然有修造梯田的悠久历史,却仍有数不清的丘陵未曾开垦。在惯修梯田的老农指导下,官府选定了合适的丘陵,然后令民夫们从下而上,根据山势走向先开出沟来,再用石块、粘土填垫、夯打拍捶,使田埂平整牢固,不漏水,不溃决,保水又保土。田埂建成后,再平整土壤,使其成为水平梯田。一块梯田建成了,再向上开垦第二块梯田……
若非靠着灾民无所事事,又别无所依,富阳县根本无法开展这样的大工程。
王贤到龙门山上,直奔立在山顶的一面大旗而去,只见那旗杆是一根粗大的毛竹,高达数丈,旗面上滚着红穗子,上头绣着四个斗大的大字——替天行道!哦不,是‘以工代赈’……
来到旗下的凉亭里,便见几名工房书吏在那里写写算算,看到王贤进来,都起身相迎:“大人可是找大老爷?”
“是啊。”王贤在杌扎上坐下,接过书办奉上的大碗茶,吹掉茶叶末,喝一口道:“大老爷巡视去了?”
“这就去请他回来歇歇脚,”户房典吏笑道:“咱们这位大老爷,可真是辛苦命,等闲不在亭子里坐。”
“你懂啥,这叫垂范。”王贤笑骂道:“怎么样,这些天又开出多少?”
“如今愈发快了,七个山头同时干,”那典吏答道:“统共一千五百多亩了。”
“比想象的要快啊。”王贤吃惊道。
“也不看看多少人在干活,七个山头上满满的都是人。”典吏道:“现在越来越熟练,有大老爷盯着,他们也不敢偷懒。”
“开出来的地,现在抢种水稻还来得及么?”王贤问道。
“你这就外行了。新开的梯田,得先种几年旱地,一来是为了养熟,二来让人踩畜踏稳固垒实了,才能引水种稻。”典吏笑道。对于火星般窜起的王司户,书吏们自然五味杂陈,心胸开阔的,觉着他真厉害。心胸稍微狭窄点的,则百般不爽,却又不敢得罪他,只能寻这样的机会过过嘴瘾。
“那就种点麦子呗,这世上不光有米饭。”王贤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话说和一帮子胥吏混久了,他也近墨者黑,得亏有林清儿中和一下,才没便得俗不可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赶紧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干差役长随,簇拥着魏知县回来了。
魏知县已经晒得黝黑,面上也现出棱角,不复当初白面书生的样子。但他虽然布袍芒鞋,却很讲究夏不露臂,冬不重衣,二十多天来,一直在山上指挥民夫开田,可衣帽依旧洁净无泥,还是清晰的与百姓区别开来。
进了亭子,一众书吏行礼,魏知县点点头。长随赶紧奉上山泉水浸湿了的毛巾,魏知县接过来擦净脸和脖子,又擦了手,才对王贤道:“仲德,你怎么来了?”如今他已经不避讳两人的师徒关系,反而巴不得尽人皆知。
“有些事要向大老爷汇报。”魏知县可以礼贤下士,王贤却不敢妄自托大。
魏知县知道,肯定有大事,不然王贤不必亲至。摆摆手,众书吏长随便退下去,将凉亭空出来给两人说话。
魏知县站在亭中,俯看着漫山遍野劳作的民夫,还有那已经成型的道道梯田,悠悠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我当初陛见时,对皇上说的话。但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这话的意思。仲德,为师已经不羡慕那些翰林了……”
“老师……”王贤心说你老人家也太不定性了,遇到黑暗面就恨不得早死早超生,现在有了正能量,又俯首甘为孺子牛……
“找我什么事?”感慨完了,魏知县问道。
“官仓的米还能用十天,”王贤禀报道:“司马先生他们却还没回来……”
“他们该何时回来?”魏知县对这些事儿不闻不问,他信任王贤甚至超过自己。
“昨天。”
“哦……”魏知县想一想道:“可能遇上风浪了吧。”
王贤这个汗啊,这个季节江上行船会有风浪?那真见鬼了。
“怎么?”魏知县也觉着自己的猜测有些白痴。
“无论如何,都要做两手准备了。”王贤轻声道。“必须给永丰仓补充粮食了。”
“省里的赈灾粮?”
“杯水车薪。”
“向外县买粮呢?”
“现在各县都拿着钱买不到米。都是一粒米都不许外流。”
“那该怎么办?”魏知县问道,心说有困难找王二,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其实本县有的是粮食,只有都在大户手里。”王贤缓缓道。“够十五万人吃一个月没问题。”
“他们有那么多粮食?”魏知县吃惊道。
王贤便将吴为的话复述一遍,魏知县果然暴怒道:“太无耻了,这是发国难财这是!”说着激动的攥拳道:“我这就发票,抄了他们的家!”
“老师息怒。”王贤赶紧拉住他,苦劝道:“人家无耻归无耻可没犯法,咱们有什么理由抄他们家!”
“百姓和官府都缺粮,他们却屯着一百年吃不完的粮食,这就是理由!”魏知县怒吼道:“本官就是拼着乌纱不要,也要把他们干掉!”
“冷静冷静,深吸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对,慢慢吐……”王贤好容易安抚住暴怒的魏知县,叹口气道:“老师虽然是县太爷,却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不说别的,要是得罪了他们,这富阳县立时就会乱起来……”
“……”魏知县这才闷声道:“那你说怎么办?以官府的名义,向他们借粮?”
“那样会引起恐慌的。”王贤道。
“别卖关子了。”魏知县黑着脸道:“为师现在火大着呢!”
“让他们争着抢着把粮食卖给咱们。”王贤轻声道。
“怎么可能?”魏知县道。
“可能……他们囤积居奇,无非就是想在饥荒时买老百姓的田,”王贤指着漫山遍野的一道道梯田道:“这同样也是田啊……”
“休想!”魏知县像被猫咬到屁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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