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钦差行辕中,垂柳花木树叶尽落,一派萧索景象。
签押房里,安远侯柳升穿一件黑皮袄,手里捏着火钳,一下下拨弄着炭盆中的火苗。幽蓝的火光将他的脸映的晦明晦暗,神情看上去很是凝重。
坐在对面的魏源同样面色凝重,两人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足足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没有说一句话。摆在两人面前的局面十分艰难,他们都很清楚汉王的企图,就是要吞并己方的部队,将山东打造成自己的独立王国。这样的结果,是两人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直到炭盆中爆出一声脆响,安远侯打了个机灵,这才开口道:“必须要出兵了。”
“这时候加入战团,殊为不智吧。”魏源眉头紧皱道:“帮汉王赢了这一仗,就等于把山东拱手让给他啊!”说着魏源抬头看一眼柳升道:“那样,咱们就成了大明朝的罪人了!”
“嘿……”安远侯长长一叹道:“老夫要是不出兵,明天东厂那个死太监,就会把老夫解职,结果还不是一样?”
“哎!皇上怎么就不明白,如今二虎相争,正是我们坐山观虎斗的好时候啊!”魏源扼腕叹息道。
“皇上怎么会不明白?只是皇上对太子殿下的防备,过了对山东局势的关注,”柳升摇头苦笑道:“在皇上看来,白莲教是在帮着太子消灭汉王,我们要是袖手旁观,就也是太子的帮凶了。”
“太子和皇上难道不是一体吗?”魏源气愤道:“防备太子若斯,实在是让人费解!”
“哎……”柳升是天子近臣,对朱棣的了解自然远魏源,他深知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随着年岁渐长,龙体欠安,对臣子的猜忌之心也愈来愈重,偏生太子处处忤逆于皇上,让朱棣唯恐他会威胁到自己的龙椅。
只是这些话,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谨慎如柳升,自然不会从口中说出。“圣心难测,咱们就不要妄揣了,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出兵吧。”
“哎……”魏源叹息不语,站在他的立场上,自然不希望柳升此时出兵,破坏王贤的计划,但他也知道柳升一直顶着多大的压力,如今皇帝派东厂大太监亲赴济南,安远侯再敢抗命的话,恐怕就要自身难保了。此情此景,自己还怎么能强求于他?
“出兵的话,老夫有两个选择。”柳升知道魏源的失望,不紧不慢的说道:“一是夺取高青,加入汉王的战局。二是东进青州,开辟另一个战场,配合汉王的行动。这第二个方案虽然和皇上的旨意有所出入,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倒也说得过去。”
“哦?”魏源登时听出柳升的弦外之音,惊喜的看着他道:“您的意思是,佯攻而已?”
“当然不是,”柳升沉声道:“老夫既然攻打青州,自然没有攻而不克的道理。”说着压低声音道:“我们不想让汉王一家独大,但也不能让白莲教做大啊!”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能再往下说了。不过柳升知道,以魏源的聪明,肯定能领悟自己的意思。
魏源确实明白柳升的意思,无非就是让王贤‘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大家各不相扰而已。可是能不相扰吗?一旦得知老巢被抄,唐天德那些人还能沉得住气和汉王死战到底?会不会调头回青州救援?王贤如何稳定军心,和汉王决战?
问题一个接一个涌上魏源的心头,但是他知道,柳升已经做到极限了——对方毕竟是朱棣的臣子,大明的山东巡抚钦差,要为朝廷为皇帝也为自己着想,不能再强人所难了。
“好吧。”魏源点点头道:“我会跟他说明白。”
“如此甚好。”柳升的神情终于松弛了一些,丢下手中的火钳刚要起身,就听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老家人柳常到了门外,低声道:“不好了侯爷,东厂的人包围了忠勇伯的家眷!”
“什么?!”魏源一下站起来,脚尖不慎把炭盆踢得一歪,七八块通红的木炭掉下来,登时烧糊了贵重的地毯。
这时候哪顾得上地毯,柳升把皮袄脱下来,随手一扔道:“他奶奶的!老子罩的人也敢拿!他赵赢真以为这里是京城呐!”说着扯开嗓子道:“来人啊,抄家伙,跟老子救人去!”
“侯爷留步。”魏源却一把拉住柳升道:“还是先让下官去吧!东厂的人想在济南抓人,得先问问我这个山东按察使!”见柳升还要坚持,魏源又道:“要是我不成,侯爷再出马不迟!”
“也好。”柳升拢着胡子寻思良久,点点头道:“你先去趟趟水,看看那死太监是来真的还是虚张声势!”
“好!”魏源点点头,便快步往外走:“事不宜迟,下官这就带人过去!”
“骑老夫的马去!”柳升在他身后高声叫道:“要是死太监敢来硬的,你只管跟他拖着,等老夫收拾他!”
“好……”魏源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声音飘落下来。
“他奶奶的!”柳升虎着张脸低下头,这才现地毯已经烧了起来,赶忙跟柳常一起连跺带拍,好容易扑灭了火势。安远侯爷随手一抹嘴巴,登时满嘴炭黑,他却浑然不觉,依然恶狠狠道:“敢在太孙头上动土,活腻了!”
。
话分两头,却说林清儿带着儿子还有玉麝,是九月份抵达济南城的,到了济南她才从魏源口中知道,王贤陷落葫芦谷,生死不明。林清儿一阵天旋地转,登时就晕了过去,醒来后,茶饭不思,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身子本来就弱,又旅途劳顿,再闻此噩耗,当即就一病不起,若非灵霄很快就回到济南,告诉她王贤依然活着,也没有落入白莲教或者汉王的手中,林清儿恐怕连命都要丢在济南城。
见她已经弱不禁风,灵霄都没敢告诉她顾小怜生死未卜,只说她陪在王贤身边,一起在设法为兄弟们报仇……林清儿这才重新开始进些汤水,又吃了太医开的药丸,才算还过阳神来。
之后她便带着孩子在济南住下,一边调养身子,一边苦等王贤的消息。不知不觉夏去秋来,又秋去冬至,却依然没有见到王贤的影子……见她的身子一直没有大好,灵霄尽管无时无刻不牵挂着王贤,却不得不一直留在济南,没有跟哥哥到青州去。
这天,她正在院中,带着三岁的王佑摘柿子玩儿。王贤虽然不在济南,但柳升等人绝对不会亏待他的家眷,将坐拥天下第一名泉‘趵突泉’的万竹园拨给林清儿母子居住。这万竹园乃是元代所建,虽然规模无法与王贤原先的行辕相比,但精巧雅致更胜一筹,到了这初冬时节,依然林木葱郁,风景幽邃,尤其是院中几棵果实累累的柿子树,初雪之后,枝上的柿子通红似火,就像一个个小灯笼一般,惹得王佑十分眼馋,吵着嚷着让姑姑带自己摘柿子。
两三岁的孩子最是可爱,灵霄十分溺爱王佑,便拉着他的小手到了树下,托住他肉嘟嘟的屁股蛋,双臂一抬,便将王佑高高托起。小家伙登时便到了满树的柿子前,看着眼前头一个个胖乎乎、红彤彤的大柿子,伸出手来摸摸这个,捏捏那个,咯咯的笑声洒满庭院。
灵霄宠溺的看着王佑,眉宇间却有淡淡的忧色,她知道前线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不知这一次的结果会是怎样……放在以前,灵霄对王贤都是盲目的信任,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打倒他,但经过葫芦谷一役,她才明白,原来王贤也是凡人,也会犯错,犯了错误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这让她没法再安之若素下去,对王贤的牵挂与日俱增,缠缠绕绕,让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牵肠挂肚……
灵霄正在走神,忽然听到前院一阵嘈杂,她的眉头不禁皱了皱眉,看着匆匆进来的周毅道:“什么人在外头喧哗?!”
周毅素来沉稳谨慎,王贤称赞他‘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当初被王贤派去南京,护送林清儿入京,这才躲过了葫芦谷的劫难。此刻,周毅的脸上却写满了惶急!见到灵霄问,赶忙答道:“回姑娘的话,大事不好了,东厂的人将咱们围住了!”
“什么?!”灵霄吃惊的收回胳膊,把王佑抱在怀里道:“他们要干什么?”
“说是……”周毅有些艰难道:“大人已经通敌,加入了白莲教,涉嫌谋害汉王世子,所以要抓夫人和公子去问话……”
“胡说八道!”灵霄闻言柳眉倒竖,怒气勃道:“一群无耻阉人,专会背后捅刀子!”但她毕竟已经沉稳太多,作之后便冷静下来,对周毅道:“你先带人把他们拦住,我去跟姐姐商量对策。”
说完,便抱着王佑转身就走。
周毅也赶紧调集人马,将院子保护起来,为了保护王贤家眷的安全,锦衣卫有一个百人队,就驻扎在西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