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一过,曾国藩准时到达朝内北小街轩亲王府,关卓凡亲至二厅滴水檐下候迓,一见曾国藩,便用微带埋怨的口气说道:“帖子上不是说了,请涤翁便服奉屈么?涤翁怎么还是着了朝服?”
不待曾国藩答话,高声说道:“来人,伺候曾中堂更衣!”
亲王礼绝百僚,即以大学士之尊,正式见礼,也要磕头。天籁小说不着朝服,便不必对亲王行“国礼”,“便服奉屈”是礼遇的表示;曾国藩未从其言,依旧朝服袍褂,则是表示不敢轻忽朝廷仪制,是自谦的表示。
一般来说,要揖让升阶,进入门内,才好正式见礼,有时为隆重其事,还要铺上红毡条,没有人还在室外,一个阶上,一个阶下,就行“国礼”的。关卓凡在这个当儿叫人“伺候曾中堂更衣”,是一种明确的阻止曾国藩以“国礼”相见的表示,轩亲王既然坚持“礼遇”,曾中堂也只索罢了。
换了便服,请过了安,曾国藩跟着关卓凡,来到花厅,奉茶之后,彼此略事寒暄,便开出席来。
第一道菜便有惊喜——刚刚端进花厅,还未上桌,曾国藩便闻到了菜品散出来的香辣的气息。
果然——辣椒炒肉。
接着,剁椒鱼头、炒血鸭、陈醋鸡、腊味合蒸、姜辣口味蛇、外婆菜……竟然统统都是最地道的湖南菜!
而且,这个“地道”,可不是徒有其名,品相、口味也极为地道,甚至,比曾国藩自己吃惯的,还要“地道”——曾国藩自奉极简,日常粗茶淡饭,菜里头只要放了辣椒就好,品相、味道什么的,是从不讲究的。
这桌子菜就大大不同了!
剁椒鱼头用的,不是惯常的胖头鱼,却远比胖头鱼肥大、鲜美,不晓得是什么鱼?
落箸之时,轩亲王介绍,这是松花江的白鱼,不但肉质更佳,较之胖头鱼,鱼头的肉也更厚、更多,更适合拿来做剁椒鱼头。
炒血鸭,鸭血黑里透红,色泽锃亮,甜香酥脆;鸭肉色泽金黄,香辣软嫩,咸鲜适口。
陈醋鸡,红、白、绿、黄,四色鲜亮,肉质肥嫩,酸辣鲜香,而且,轩亲王说,这道菜的用料,就是湖南永州的东安鸡,这种鸡,鸡腿小,胸大而肥,最宜拿来做陈醋鸡的。
最宜不最宜的且不去说他,关键是,千里迢迢的,是怎么把湖南产的鸡活着运到北京来的呢?
这个关窍,轩亲王没有交代,只是说,如果用了北京本地的鸡,“怕味道不地道了”。
腊味合蒸,腊肉、腊鸡、腊鱼,加入浓郁的鸡汤,合蒸于一钵,腊香浓重,咸甜适口,柔韧不腻。
姜辣口味蛇——嘿,这个时代,莫说北方人极少吃蛇的,就是曾国藩这个湖南人,大半辈子了,这道“姜辣口味蛇”,拢共也没有吃过几次,席上居然会有这道菜?
最后一道菜,叫做“金鱼戏莲”,是一道“功夫菜”。
湖南菜一般不大注重品相,但“金鱼戏莲”是个例外,这道菜考的是厨子的刀功——鱿鱼为主料,卷似金鱼,嬉戏于以鸡蛋、虾料子和青豆精制的群莲中,活灵活现,鲜亮可爱。当然,味道虽然不是第一卖点,但鱿鱼脆嫩,莲蓬滑润,酸辣突鲜,依旧是入口生津。
在冬天的北京,整治出这样一桌子菜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倒不是说花了多少钱——湖南菜的用料,都不算太贵,可是有些用料,怕是有钱没地方寻去——譬如陈醋鸡所用的永安仔鸡。
这也罢了,关键是,这份心思——或者说“心意”难得!
尤其叫曾国藩不安的是,这桌子菜,一眼看去,都是红彤彤的——每一道菜,都放了大量的辣椒。自己是湖南人,无辣不欢,自然是对了口味的,可轩亲王是北京人,如此辛辣,怎么受得了呢?
然而轩亲王却说,“我也吃得辣的,平日里,没有多少机会正正经经吃回湖南菜,今儿算是借了涤翁的光了。”
曾国藩以为轩亲王客气,心下依旧十分不安,却不晓得这其实是真心话:
老子穿越以来,一次正经的湘菜也没有吃过,哼哼,今天可算是解了馋了!
举箸之时,轩亲王果然饮啖甚健,并没有被“辣到了”的异样,曾国藩倒不由有几分诧异了。
席上,关卓凡殷殷相劝之外,只说一些京里、京外的闲事,正经的事情,一句不提。曾国藩心知肚明,今日轩亲王见召,绝不会仅仅为了“用个便饭”,一定有紧要情事相商的,但王爷既然暂不提及,他也就不开口相询。
不过,这个“不开口相询”,只是在席上。
席罢,归坐、上茶,曾国藩觉得,有些话,还是自己主动说出来的好些。
“今日陛见,”曾国藩说道,“天语谆谆,似乎以为应在直隶推行蚕桑?这个……我不是十分明白,要请王爷指教。”
今日陛见,皇帝理路清晰严密,语气吞吐自如,给曾国藩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虽然,他心知肚明,皇帝今儿个说的话,大部分都是事先有高人教授的,可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自小养在深宫,没见过什么外臣,也没听说读过什么书,却能把这些话都记了下来,清清楚楚、有章有法的说出来,听上去,不怯场,不造作,和她现在的身份,严丝合缝,这就极为难得了,当得起“天语谆谆”四字。
更何况,这不是背书,是在接见臣子,是一个你来我往的过程,臣子的回话,不可能百分百皆如事先所料,则皇帝的话,哪句先说,哪句后说,哪句轻,哪句重,哪句竟可以不说,必须由皇帝自己决定。“高人”当场提点一二是可以的,但无法代替皇帝自己的判断,而曾国藩冷眼旁观,那位站在自己上的“高人”,似乎也没对皇帝做过多的“提点”。
所以,今上真正是“英气已露”。
唯一令曾国藩困惑的,是皇帝为什么会主动提出在直隶推行蚕桑?
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行的,那位教授和提点皇帝的“高人”,绝不可能不晓得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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