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条龙?”
皇帝轻轻惊叹了一声,转念之间,童心忽起,“我数一下!”
刘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皇上,拜托您老人家数的仔细些,不然,数出个三十六条、三十七条,岂非就是我“欺君”了?——我还不敢说您数错了!
不过,这个担心是多余的,皇帝数到二十几条的时候,就放弃了努力,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太多了,数乱了,算了。WwW.⒉”
刘望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只听皇帝用感叹的语气说道,“做这么一件朝袍,费的功夫,可是不小啊!”
刘望先说了声“是”,然后说道:“回皇上,供奉御用朝袍,绣工一项,用工五百人,绣金工一项,用工近五十人,画样过粉一项,十数人,如果从匹料算起,通扯起来,前前后后,用工拢共近千人。”
他说这个话,其实有些“丑表功”的意思,却把皇帝吓了一跳:“你是说,做这么一件衣服,竟花了……差不多一千个人的功夫?”
“呃,回皇上,是的。”
皇帝不由自主,看向关卓凡,却见丈夫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不过,她转回头来之后,还是说了一句:“唉,太花钱了!”
刘望也不由自主的看了眼轩亲王,然后,陪着笑,小心翼翼的说道:“回皇上,这都是……朝廷的制度。”
“这是宫里的裁缝做的,”皇帝问道,“还是给城里的裁缝做的?
“回皇上,”刘望说道,“都不是。供奉朝袍,一向是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衙门的差使,呃,最好的匹料、最好的绣工,都在江南,北京这儿,不论宫里、宫外,都是比不了的。”
路途遥远,来回往返,那就更加花钱了。
皇帝又看了丈夫一眼。
“那我这件朝袍,”她闲闲的问道,“是哪个织造衙门办的差啊?”
“回皇上,”刘望说道,“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各有所长,都要办差——江宁织造的彩织锦缎最好,苏州织造的纱、罗、缂丝、刺绣最好,杭州织造的丝、绫、绸最好。”
好家伙。
皇帝很想问一句,这件朝袍,到底花了多少银子?不过,账目上头,自然都是内务府的事儿,“四执事”的人,未必清楚,而且,目下这个场合,也不大适合问这种问题,算了,忍一忍,晚上夫妻独处的时候,问老公吧。
再往衣架上看,皇帝又有新的现了,“嗯,朝服、吉服,还真是不大一样呢!我记得,皇阿玛着的龙袍,就是直上直下的一件袍子,这个朝服……上边儿、下边儿,是分了开来的?”
“是,是,皇上圣明!”刘望说道,“吉服是通身袍,朝服是上衣、下裳,确实是分了开来,不同的,不同的。”
皇帝一笑,差点儿说出来“这算什么‘圣明’?”
幸好憋住了。
“还有,”刘望继续说道,“朝服有披领,吉服没有,也是不同的。”
皇帝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这时,关卓凡开口说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皇上的朝服,一共四件,这件是明黄的,应该还有……一件红的,一件蓝的,一件月白的?”
刘望一怔,“是,是!王爷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顿了顿,“请王爷的示,呃,其余三件,是不是……都要请了出来,替皇上试穿?”
关卓凡一笑,“这就不必了,四件朝服,款式、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颜色不同,上面的纹样略有差异罢了——试穿一件就足够了。”
皇帝奇道:“红的,蓝的,月白的?这几件,我可是真没有见皇阿玛穿过了!”
关卓凡说道:“这件明黄的,用于御殿受贺,以及祭地、祭农、祭太庙;蓝色的,祭天、祈谷时服用;红色的,朝日时服用;月白色的,夕月时服用——”
顿了顿,“祭天、祈谷在天坛,朝日在日坛,夕月在月坛,天坛、日坛、月坛,都在宫外,因此皇上没有见过。”
“哦……朝日、夕月?”
“就是祭太阳、祭月亮了。”
“啊……我明白了。”
关卓凡心想,蓝色的朝服也罢了,红色的、月白色的那两件,你固然没有见过,你皇阿玛也未必真的穿过——朝日、夕月,不比祭天、祭地、祭农、祈谷,不算什么特别重大的祭祀,你皇阿玛那个脾气,这两桩差使,多半是叫哪个亲贵大臣代劳去了。
“这是冬朝服,”他对刘望说道,“还有夏朝服,是吧?”
“是,是!”刘望赶紧说道,“不过……呃,夏朝服还没有做好,总得……呃,过了年……”
“这倒不急。”
“是,是,谢王爷体谅!”
“这么说,”皇帝说道,“冬朝服、夏朝服,加在一起,一共八件了?”
“回皇上,”刘望说道,“其实还不止——冬朝服、夏朝服,讲的是大款式,除此之外,还有质地、厚薄的区别——有毛的、有棉的、有缎的、有纱的,另外,还有单、袷之分,等等。”
顿了顿,“这一件就是棉的;还有黑狐、紫貂出锋的——得看登基大典那天,是个什么天儿?如果和今儿个差不多,棉的就好;如果像前几天那样,下起鹅毛大雪,那就得用大毛的了。”
好家伙!
那……拢共得多少件啊?
加在一起……得花多少银子啊?
这还只是朝服——
还有吉服呢?
哎……
皇帝真的有些不安了。
她自幼锦衣玉食,自然是不知稼穑艰难的,不过,因为母亲的言传身教,对过分的奢华,她有着本能的抵触。
丽贵太妃的父亲庆海,只是一个六品主事,丽贵太妃的出身,可以说非常普通,生活的艰辛,民间的疾苦,虽不能说真正的品尝过,可是,至少是清楚明白的。
因为丽贵太妃见宠于文宗,也因为皇帝是文宗唯一的女儿,地位独特,皇帝乃成了有清一代极少有的由母亲抚育、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公主,因此,她自幼就潜移默化了丽贵太妃的温柔克己——这个“克己”,除了脾性上的“克己”,也包括了用度上的“克己”。
特别是文宗崩逝之后,丽贵太妃的官儿虽然升了,但后宫妃嫔惮于“西边儿”的不测之威,都几乎和她断绝了往来,一日之内,丽贵太妃便从人人奉承的凤凰,变成了事实上的孤处冷宫,荣辱云泥之辨,使她产生了强烈的“积谷防饥”的危机感,用度上,更加“克己”了。
这些,都对彼时已经非常懂事了的皇帝,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丈夫的态度——
一年下来,皇帝对丈夫治国理政的路数,多少已经有些了解了,特别是在财政上头,他总是强调“开源节流”。怎么“开源”,自己并不是很清楚,但“节流”却是明白的,就是省着花嘛,能少花的少花,能不花的不花,能裁的,就干脆裁掉它!
省下来的钱,用到正经事上头,拿丈夫的话说,“用到刀刃上”。
自己一做了皇帝,别的不说,但是一个朝服,就不晓得花了多少钱?这个,对还是不对啊?
皇帝看向丈夫,歉然的笑了笑。
不过,他依旧笑意晏晏的。
皇帝略略的安下了心。
朝服要花钱、花多少钱,他应该都是清楚的——这个朝服,本来就是他的主张嘛!他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深意,自己不必在这里杞人忧天了。
皇帝不晓得的是,关卓凡虽然对万青藜明确指示,今上的朝服,百分百沿用前朝的款式,不做任何变易,可是,新做“一套”朝服,到底要花多少钱,他其实并没有十分明确的概念。
此时,皇夫正在心中叫苦呢:我靠,左躲右闪,还是叫内务府那帮子混蛋,狠狠的宰了老子一刀!
皇夫在自怨自艾,皇帝的注意力,却已经转到朝冠上了。
她凑近了,细细的觑了片刻,回过头,对关卓凡笑道:“以前,我以为什么‘金龙托子’,只是一个说头,原来,真的是‘金龙’!——你看,这一条一条,都是用金丝儿编的龙!”
冠架上的朝冠,薰貂的帽檐,上覆朱纬,华美异常,这些都罢了,真正有意思的是“宝顶”。
这个“宝顶”,通体以金工中的镂空累丝技法制成——即皇帝说的“金丝儿编的”,顶衔一颗大珍珠,以下分为三层,层与层之间贯一颗东珠为间隔,每层承以四只金龙——即皇帝说的“金龙托子”,龙和龙之间,皆镶嵌东珠一颗。
这一回,皇帝数明白了,“拢共是十六颗东珠……十二条金龙,是吧?”
“皇上圣明!”刘望满脸堆笑,“正是十六颗东珠、十二条金龙!”
顿了顿,“还有,皇上请看,上边儿两层的龙,张口朝上,这叫‘升龙’;最下边儿的这一层,龙口朝下,这叫‘正龙’。”
皇帝仔细的看了看,“啊,果然。”
她想起一事,“这顶朝冠,该是冬朝冠吧?是不是还有夏朝冠?”
这是不言而喻的,就像“大帽子”,有暖帽,有凉帽,不然,薰貂的帽檐,到了夏天,哪里戴得住啊?
“是!”刘望说道,“夏朝冠用藤丝混竹丝制成,外裱以罗,红纱为里,‘宝顶’是和冬朝冠一样的;不同的是,夏朝冠的帽檐,前缀金佛,后缀舍林。”
“金佛?舍林?”
“回皇上,”刘望说道,“‘金佛’是金丝儿编成的佛像,饰东珠十五颗;‘舍林’——”
顿了顿,一边儿比划,一边儿说道:“细长的,立着的,用金丝儿编了三条行龙、还有花儿、叶儿,饰东珠七颗。”
哦,明白了,就是个装饰物。
“御赏”已毕,该试穿了。
不男不女的,都退出出去,东暖阁里,只留下了女人和男人。
呃……
女人换装,男人在旁边,这个……
虽然,这个男人,是准备换装的女人的老公。
可还是觉得怪怪的……
不过,男人自己,倒是十分坦然,并没有任何要“避一避”的意思。
好吧,那就换吧。
先请皇帝坐下,除了皮靴,换上朝靴;接着,翠儿服侍皇帝除了外袍;然后,三个嬷嬷一起动手,替皇帝穿上了朝服,系好了朝带;最后,戴上朝冠。
每一个细节都细细的收拾妥帖了,王嬷嬷后退一步,满脸的欢喜赞叹:“皇上真正是……龙日天表!”
这句话,不算谀辞。
翠儿含笑说道:“请皇上移驾大镜子那儿吧?”
大穿衣镜中,明黄朝服、金龙朝冠的丽人身上,至尊的威仪,华贵的气度,娇美的容颜,处子般的羞涩,以及“女扮男装”的特有的英气,毫不违和的混合在一起,生着奇妙的化学作用。
皇帝眼神晶亮,面上红云淡染,转向身旁的丈夫。
关卓凡含笑说道:“美极了!”
皇帝脸上更红了,笑靥如春花之绽。
东暖阁内,满室生辉。
“我的丽丽,”关卓凡微微俯身,用皇帝才能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一定是古往今来最美丽的一位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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